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于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犹存。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巨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于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做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大惊,疑叟急追之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径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子拾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今译]
邢云飞是河北顺天府人。他喜欢搜集各式各样的石头,只要看见好石头,就不惜高价把它买回来。一天,他偶然在河里打鱼,觉得水里有个东西把网挂住了,就潜入水底把它捞上来,原来是块直径一尺左右的石头,它四面玲珑剔透,峰峦叠秀。邢云飞高兴极了,像得到了奇珍异宝。回家以后,他用紫檀木雕了一个底座,把石头供放在桌子上。每逢天要下雨的时候,石头上的每个小孔就冒出云雾,远远望去,好像孔里塞着崭新的棉絮。
有一个恶霸听到这个消息,登门要求观看石头。看过以后,二话没说,竟把石头拿起来交给一个身强力壮的仆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邢云飞无可奈何,只好捶胸顿足,满腔悲愤。那个仆人扛着石头来到河边,在桥上休息时,忽然失手,石头便掉进河里。恶霸十分恼怒,用鞭子把仆人狠狠打了一顿。又立刻出钱,雇用会泅水的人下河打捞,千方百计地仔细搜索,竟没能发现石头的踪迹。于是贴上一个悬赏打捞的告示,然后才离开。从此,河里每天都挤满了寻找石头的人,但始终没有人找到。后来,邢云飞来到石头落水的地方,对着流水非常伤心,只见河水清澈见底,那块石头就在水里。邢云飞大喜过望,急忙脱去衣服跳进水里,把石头抱了上来。回家以后,他再不敢把石头摆在厅堂里,就把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将石头供放在那里。
一天,有个老人来敲门,请求看看石头。邢云飞推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老人笑着说:“摆在客厅里的不是吗?”邢云飞就请他进客厅,以证实里面并没有石头。他哪里知道,等进了客厅,那石头居然摆在桌子上。邢云飞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老人走上前抚摩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传家之物,失去已经很久,现在才知道它原来在你这里啊。既然我已经看见了,那么就请你把它归还给我吧。”邢云飞十分窘迫,就和老人争辩,说自己是石头的主人。老人笑着说:“既然说是你家的东西,有什么凭证呢?”邢云飞回答不上来。老人说:“我却早已知道。它前后共有九十二个小孔,其中一个大孔里有五个字:‘清虚天石供’。”邢云飞仔细一看,大孔里果然有五个小字,像小米粒那么细微,用力细看才能辨认出来;又数数小孔,数目果然和老人所说的一样。这下邢云飞无话可说了,但依然执意不肯还给老人。老人笑了笑,说:“谁家的东西可以任凭你做主啊!”说完,拱一拱手就出了门。邢云飞把老人送到门外;转身回来,石头已经不知去向。他急忙出去追赶,老人缓步而行,还没走出多远。邢云飞跑上前,拉着老人的衣袖哀求他。老人说:“多奇怪啊!尺把大的石头,难道可以攥在手里、藏在衣袖吗?”邢云飞已经知道老人是个神仙,就硬把老人拉回家。然后长跪在地上请求老人赐给石头。老人就问邢云飞:“石头真是你家的呢,还是我家的呢?”邢云飞回答说:“确实是属于您老人家的,只是求您割爱罢了。”老人说:“既然如此,石头本来就在这里。”邢云飞走进内室,发现石头已经摆在原处了。老人说:“天下的宝物,应该给予真正爱惜它的人。这块石头能够自己选择主人,我也很高兴。但是它急于表现自己,出世太早了,灾难还没有消除。我本来打算把它带走,等三年以后,再奉还给你。既然你想把它留下,就得减你三年寿命,它才能和你始终相伴,你愿意吗?”邢云飞不假思索地说:“愿意。”老人就用两个手指头捏合一个小孔,小孔软如泥土,随后就捏合了。老人一连捏合了三个小孔,捏完以后,对邢云飞说:“石头上小孔的数目,就是你的寿数。”说完就要告别离去。邢云飞苦苦挽留,老人还是坚决告辞;问他的姓名,也不回答,扭头就走了。
过了一年多,邢云飞因为有事到外地去了,夜里有个小偷窜进内室。别的什么东西都没丢,唯独那块石头被偷走了。邢云飞回来后,发现石头丢失了,悲伤得要命。他到处查访,悬赏赎买,可是没有一点踪影。过了好几年,他偶然来到报国寺,看见有个卖石头的,他卖的石头正是自己丢失的那块。邢云飞上前辨认,要求取回石头。卖石人不服气,于是背着石头一同去见官。当官的问:“你们各有什么凭证说明石头是自己的?”卖石人也能说出小孔的数目。邢云飞追问他别的标记,卖石人就茫然不知了,邢云飞于是说了孔里有五个小字以及三处手指捏合的痕迹。这样,邢云飞就打赢了官司。当官的要用棍子责打卖石人,卖石人自称花了二十两银子在集市上买的,这才释放了他。邢云飞得到石头,回到家里,就用丝绸把它包起来,珍藏在柜子里,时而拿出来赏玩一番,每次赏玩,事先点上一炷好香,然后再恭敬地请出来。
有一个尚书,想用一百两银子来买这块石头。邢云飞说:“就是一万两银子也不卖。”尚书恼羞成怒,暗地里编造罪名诬陷他。邢云飞被囚禁入狱,家里人只好典卖田产来营救他。尚书托人把想要买石头的意思透露给邢云飞的儿子。他儿子把这件事告诉邢云飞,邢云飞却情愿为石头而死。他妻子私下和儿子商量,随即把石头献到尚书家。邢云飞出狱后才知道这件事,他骂妻子,打儿子,还三番四次要上吊自尽,但都被家人发觉抢救,总算没有死成。一天夜里,邢云飞梦见一个男子来到跟前,自称是“石清虚”。那男子劝邢云飞不要悲伤,说:“我只不过是和你暂时分别一年多罢了。明年八月二十日黎明时分,你可以到海岱门,花两贯钱把我赎回来。”邢云飞做了这个梦,心里喜滋滋的,就小心地记下那个日期。那块石头在尚书家里,下雨的时候再也没有生云的奇异景象,久而久之,也就不怎么珍爱它了。第二年,尚书因为犯了罪被革职,不久死去。邢云飞在八月二十日黎明时到了海岱门,尚书家里的奴仆果然偷了石头出来卖,邢云飞就用两贯钱将它买了回来。
后来,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那年,就自己准备好棺材;又叮嘱儿子,他死后一定要用那块石头陪葬。等邢云飞去世后,他儿子遵照他的遗嘱,把石头埋在坟墓里。大约过了半年,有贼挖开邢云飞的坟墓,把石头偷走了。邢云飞的儿子知道后,也没有办法去追查。过了两三天,邢云飞的儿子和仆人正在赶路,忽然看见两个人,跑得跌跌撞撞,汗流浃背,望着天空,倒身下拜说:“邢先生,别逼我们了!我们俩拿走石头,不过卖了四两银子罢了。”于是,邢云飞的儿子就把这两个人捆起来送到官府,一审问,他们就全部招认了。追问石头的去向,原来已经卖给一个姓宫的了。衙役把石头取来,那县官很喜欢,拿在手里玩赏着,企图占有它,就下令将石头寄存库里。差吏捧起石头,石头忽然掉在地上,碎成好几十块。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县官于是把两个盗墓贼狠狠地打了一顿,并判处死邢。邢云飞的儿子拾起碎石块,走出衙门,依旧把它埋在父亲的坟墓里。
异史氏说:“奇妙的东西就是祸患的所在。至于想为石头献出生命,也实在太痴心了!但那石头毕竟和他相始终,谁说石头没有感情呢?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说得不算过分。石头尚且如此,何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