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如你我
翻腾的忘川河水逐渐平息,只留无尽回荡的鬼魂哭泣悲鸣,血黄的忘川河水碰撞在残破的鬼王殿青灰壁砖。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随着冰冷的阴风,飘散在河岸。
清荷较小的身体落在远处屋脊上一动不动。
几处轻飘的幽绿鬼魂,聚散在她周围。
耀眼的金色符咒脱出缚魂镜,时间越久,更是庄严肃穆,如有梵音传唱声声,八个古朴字符飞舞环绕,细小的符咒极快的印上那些悬浮狰狞的鬼魂,惨烈的鬼叫之后,封禁在字符中蓦然散开。
似安然祥和的凡世,像一如既往的沉稳时光。
几步之遥的地方,是冥河忘川。
萧墨染抱着倒在她怀里的慕颜夕,衣衫上映透的深红,灼烫着微凉的肌肤,烧灼而粘腻。她眼底水色如雾,乌黑明亮,避开慕颜夕的伤处,紧紧抱着她,目光透着陌生和沉寂,看向昏暗中的清荷。
这是她一直想要救的小师妹。
一直一直,直到此刻。
慕颜夕脸色苍白,捂着腹部的伤处,血渗过她的指尖,染着她白皙的手掌,堪堪稳住,左手纠缠在萧墨染冰凉的手腕上,朝着她,摇摇头。
道长是不能杀人的,仅有的一次罪孽,就能毁了她。
萧墨染身体僵硬,脊背挺直如松柏,却好像被霜雪压着般的沉重。
良久,轻轻的晃了晃。
远处的清荷动了一下,缓慢的爬起来,青衣道袍残破不堪,沾的灰尘血水,惨白的脸上绵延黑雾般的鬼气,浮动狂躁。
她一步一步走来,鬼气汹涌,又衬的神色愈发平静。
萧墨染挡在慕颜夕面前,执着缚魂镜,金光耀眼,那般慈和悲悯,护持苍生。
清荷脚步一顿,眼底似有许多的苦涩和委屈,浑身轻轻的颤抖着,缓步上前。
萧墨染不退不避,直面清荷,或是上古阴神溟恪。
“师姐,从它侵蚀我的身体开始,我就已经身不由己,但这一切,的确都是我所为,无从逃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它,师姐不必费心救我,清荷已经回不去了。”
清荷乌黑的眼里水雾朦胧,泪如水痕,绵延在她纯净的脸上,字句清楚的说:“杀了我。求你。”
萧墨染又晃了下,金光四溢,依旧一动不动。
清荷低下头,所及之处,是慕颜夕滴落的血,沿着屋脊,落入阴森冷寂的忘川,“师姐,求求你,杀了我吧。”
萧墨染浓密睫羽一般的浮着许多水雾,清冷明亮,面前是苦苦支撑压抑鬼气的清荷,幼小的身体跪伏在她身前,无法出声。
她低头,怔怔的看向她,那个陪了她许多年的小师妹。
清荷勉强的抬头,望着她最信赖依靠的大师姐,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金光骤然闪亮,似雷电迅猛,如神佛庄严,肃杀凶狠的一下子灌入清荷头顶,寂静的黑暗中,冰凉的忘川中央,那些悲悯的金光,从清荷的身体中,四射而出。
萧墨染唇边的血痕深刻惨烈,染透了她安稳如初的青衣道袍,她仿佛听到十几年来的岁月吟唱,崩裂的声响。
一滴一滴。
这是成全。
萧墨染似突然间就软的厉害,几乎支撑不住自己和慕颜夕,却又狠力的站直身体,缚魂镜砰然落地,金光骤灭。
鬼气纷纷从清荷的身体中脱离,汇聚成一道漆黑如墨的影子,啸声狰狞疯狂,呼啸着扑向萧墨染。
慕颜夕额间赤红图案闪亮,凤鸣清脆,温度灼烫炽热,燃烧着鬼影雾瘴,指间渗出的血淌的更快。
鬼影尖啸着寸寸逼近。
陡然间,撕裂天地的黑色流光几近将忘川河水割断,将那道鬼影凌迟成一片片的碎雾。
飘飘洒洒的落下漫天黑色绒羽,漂浮轻悬,荡过忘川河岸,沉入忘川血黄的河水中。
忘川河底森森白骨的路上,站着银纹黑袍的九瑶族人,宽大的衣袍遮住所有,看不清面目,满是恶鬼的忘川河水,在他们身后避退。
黑暗绒羽落了一地,铺在河底白骨上。
她,轻步而来。
漆黑如夜的面具上,勾描精致的银纹翎羽,缠绵悱恻,露出浅薄的唇和白皙下巴,身姿修长似玉,莹白的手臂垂在身侧,黑色小礼服轻轻的晃了晃。
九瑶族人弯腰低头,目光落在白骨上的黑色绒羽。
忘川血腥冰冷的河水潮落般缓缓退后。
瞬息之间,她已在眼前。
鬼王殿的屋脊上。
黑暗骤然汇聚在她的周围,吞噬下所有的光。
慕颜夕似有叹息压抑,微微侧过头。
极远的最后,九瑶的族人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者,慢慢的划过粗糙焦石。
突然间,鬼声诵读,忘川汹涌澎湃,猛烈的拍击着鬼王殿,翘起的屋脊尽头处,显出一座古朴诡异的牌楼,书写几个苍老古字,阴森肃杀。
阴司,鬼门关。
整个空间,都是它极尽疯狂的笑声:“哈哈哈哈!造化玉牒!乌见尘!你竟也不知造化玉牒生于混沌,温养融合阎王令!鬼门关再开!阴兵出世,定将你挫骨扬灰,以报镇压本尊千年之罪!”
鬼门关悄然开启,无声无息,那一望无际的漆深黑暗,张开蔓延。
震裂天地的喊杀声冲破而出,鬼门关中万马千军,骷髅鬼面,披甲执戟,从高耸的鬼门关中一涌而出,遮天蔽日的幽绿阴兵。
势不可挡。
鸦神一袭黑色小礼服,倾世绝美,静默抬眸,唇边笑意清浅,温度冷淡,几句咒术低诵,手指屈伸。
九瑶尽数跪下,低低俯身。
那般凶狠而不顾一切的杀意,生生停住,不得寸进。
溟恪只剩一团黑雾,放肆而惨烈的笑声,在所有阴兵的骷髅被无形的扭转到身后那刻,似被突然掐住一样,戛然而止。
无穷无尽的厉鬼阴兵,依旧拼刺冲杀,鬼火燃烧,却无可逆转的倒退而回。
高耸肃杀的石牌楼,在黑暗的凝聚流转中,逐渐隐去。
慕颜夕脸色惨白,鲜血映透她的衣衫,“衍灵术。”
这,才是真正的衍灵术。
天地万物,无不可驱。
溟恪化身的黑雾如被禁锢,眼睁睁看着鸦神细白的手伸进来,将它捏出去。
它是眉眼细长英俊的男子,这是它生前的模样,他都忘了,自己活着的那一世,是多久之前。
溟恪颓然绝望的尖叫被压在它的灵魂中,再也发不出来。
清荷幼小的身体里飘出一个魂魄,在萧墨染身边绕几圈,化出她的模样,十四五岁年纪,清纯娇美,微微的笑着,眼眸明亮如初。
张了张嘴,似是说了什么,但没有声音传来。
她已是鬼,说的话,讲的事,都是鬼语,不会有声音,也没有谁听得懂。
慕颜夕看着她的唇,有些虚弱的将那些她不能说出声的话念着。
——师姐,莫要难过,清荷不曾怪你,师父说过多次,生死幻灭,一瞬无常,世上的人都会走到死的时候,都会有自己命途的终点,孰短孰长,无法计较衡量。
鸦神脸上银纹翎羽面具遮掩所有表情,笑容浅淡,无关温暖,不怎么动作,溟恪眼里的鬼火惧怕的像是要熄灭,微弱暗淡。
一魄从它身上分割出来,一点一点,溟恪张着嘴,仿佛要吼叫。
痛入骨髓的吼叫。
哪怕它早已身死,也忍受不了。
——清荷最欢喜的事,就是在被送上山的时候,遇到师姐,清荷知道爹娘舍不得,可清荷命数太阴,活不长久,现下,我大概知道是如何的事情,这许多年以后,爹娘他们,许是已经将清荷忘了,可有师姐陪了我这么多年,清荷不悔,无憾。
又一魄从溟恪鬼魂上脱离,鬼火摇曳,熄灭一分。
鸦神唇边稍弯,渐渐的笑了。
极美绝色。
——清荷临走之前,最想要的,就是师姐莫要自责,这一切,都不是师姐的错,命数使然,谁都抗拒不了。
七魄散尽,三魂残存,溟恪状如疯癫,连鬼魂都痴痴傻傻。
鸦神眼眸漆黑仿佛深潭,望不见底。
——师姐,将我烧成灰烬,洒落在山水清秀的地方,我希望那里,有依偎生长的清濯莲花,和青翠荷塘,一如你我。
萧墨染俯身,慢慢的低下去,将早已冰凉的清荷,抱在怀里。
似有水滴浸透尸身残破的青衣道袍。
右手尾指有段缠绕的毛笔红锦,勒进指间。
漂浮的鬼魂和尸身一模一样,在萧墨染低头的时候,小心的藏下哀愁悲伤,对着慕颜夕。
——狐狸精,师姐不会被骗,唯一会有的时候,就是她倾心信赖的那刻,师姐很苦,一直一直,请你不要骗她,无论,在什么时候。
慕颜夕望着萧墨染许久,眼底温暖如潮,缓缓地,点头。
清荷似黎明的辰光,一下子,就散了。
萧墨染似有感应,身体猛地晃了晃,再也不动。
世上有许多事,许多人,是你拼尽全力都不能改变,终会走到命数的尽头,包括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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