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哪来的兵马?”追赶途中,李巽问及。
苏意心神不宁,垂目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向阎王讨来的。”
两人同马而行,路途颠簸,苏意的表情很僵硬。他偏头看李巽的侧脸,没有答话的意思,不禁问,“唐非恶意屠杀我苏家旧部的事,你知不知道?”
李巽目视前方,沉稳专注,片刻后方回之,“听说过。”
苏意无需费神驾马,顺势谈及,“唐非忌惮苏家余党,频频找借口处置旧部。此番光景,我伯父苏明辞官前便已预料。他故意让兵士在他离开后挑起内讧,趁着混乱局势偷出一批人来。唯独旧将身上花了点心思,方才保他们全身而退。”
李巽心想,难怪君珑察觉不到苏家动静,原是苏明早有安排。从朝廷偷出一批名义上的死人,说向阎王讨来的确是不为过。
“伯父死后,兄长筹谋将一干将士找回来,加之他们召集的人马,足够在落中地界应付君珑。皇帝年年都来永乐行宫避暑,我们只需挑一个最佳时机。”苏意骄傲坦言,“苏家的将士不是权利祭品,要死只会死在战场上!”
李巽黑瞳一动,没有回应。
三人锲而不舍追了两刻钟,遥遥见视线最边处有些晃动的小黑点。马鞭飒爽挥起,他们加快了追赶的速度,蓦然发现前头居然亮起了火光。
陆宸赞叹,“逃命还敢打火把,好胆量。”
火把在黑夜里无疑是给敌方攻击目标,苏意疑惑,君珑岂会如此不谨慎?突然,马蹄猛然一颠,他本能抱住李巽。再看发现脚下的路已变得崎岖不平,周遭也在月色的映照下出现了起伏山丘,忙喊道,“快停下!”
李巽和陆宸先后勒马止步,“怎么回事?”
苏意四下打量,终落目在前方数里之外的山谷。山壁犹如一把天斧劈下,生生从中辟出一条险道,道路很窄,多两马并行,由其中向外望,可见一线青天,由外向里望,是通向地界的长道。君珑的火光没入其中,很快消匿。
“前头是落霞谷,我们不能走了。”苏意解释,“兄长在谷中设了埋伏,贸然进去会遭波及。且等等看,若需援助,上头的人会给我们信号。”
三人得以喘口气,依言瞩目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等候期间,李巽记起苏意提过的布局,落霞谷与落中城是埋伏重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在各路要道、城镇皆安插了人马,随时准备互相接应,其中甚至包括晚枫镇,那里是落中府和临江府的交界。
但那样大批的人马是怎么躲过审查安插进去?
李巽问自己,换了他会怎么做?
紧要关头忌讳打草惊蛇,恰好暴雨连日,不妨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大大方方过去。
他看过张磊递呈的灾况奏疏,与苏意所提到的埋伏重镇不谋而合,剩下的均是落霞谷这类不存人烟之地,无需多费周折。李巽往前推算一层,恍然明白,“各地灾情是否你们故意安排?”
苏意看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猜到了何必多问。”灾情闹得恰好,不会重伤百姓,却足以引起官府重视,“君珑心虚,决计不肯派兵支援。一旦征用民夫,便是我们的机会。”
征用民夫是君珑的主张,后来确实这么办了,李巽不赞同此举,为此两人还发生过争执。君珑固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他何尝不是差点阻扰了苏家的计策。如今,他却和苏家人站在一起等着君珑落网送死。
如漪涟所说,事有因果,却不知当初对君珑的妥协是对是错。
“我说小哥,落霞谷的路多长?怎么半天没动静。”陆宸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经他一提,苏意也纳闷,“算算时间,该到了。”谷口埋伏了百名精兵,如果发生打斗,不可能没有风声。况且山头的滚木和擂石也该照着君珑的火光砸下去,全是震天响的玩意。
仿佛印证苏意不详预感,一座山头上突然响起号角长声,声音底气十足,动荡山谷。紧跟着,对面的上头也吹起号角,规律的吹了三声,犹如应答。
“是不是要支援?”陆宸问,与李巽一起将目光投向苏意。
苏意面色凝重,直直望进漆黑谷道中。
索命的不是冤鬼就是阴差,苏曜仿佛没有灵魂,正是行尸走肉。
乾坤宫余惊未消,想到可能出现的场面,漪涟的颗心简直要跳出来,“苏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快让他们停手!”
数年来,苏曜全凭仇恨支撑,临近君珑惨死的一刻,他兴奋的浑身发抖,“我很清醒。君珑与苏家,只有胜者能活。”
“胜者能活?苏曜,你疯了!”
漪涟心急如焚冲着他吼,“谋杀朝廷要臣是大罪,是公然造反。你以为君珑死了,苏家就能安然度日?苏明和佟七七便能沉冤得雪?别妄想了。”她着急,加快了语速,说话不知轻重,“你有冤情,应该到大理寺去和君珑对质,杀他算什么?哪怕万一你成功了,苏家就是罪人,你是把苏家往火坑里推,佟七七只能一辈子死不瞑目!”
听见佟七七死不瞑目,苏曜的杀意霎时袭向漪涟,“没有切实证据,大理寺不会判,哪怕我足以证明君珑便是殷律,永隆帝舍得杀他?”
漪涟道,“所以你就擅自动手?可想过为你承担后果的会是整个苏家!”
苏曜早有筹谋,“我们不会暴露身份,君珑会死的不明不白。”
“你以为瞒的很好?”漪涟深呼吸,决心道,“除非,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会是证人。”
苏曜瞪过去,杀气腾腾。
“但你最好想清楚,杀了我,陆华庄会不会放过苏家。”漪涟补话。
苏曜握紧拳头,在红色的灯笼下像溢出了鲜血。
漪涟急的眼含热泪,再次要求,“马上停手!”
苏曜阖上眼,内心挣扎,手骨有咯咯的响声,“君珑必须死。如果你敢阻扰,我不惜用手段对付陆华庄。”他睁开眼,神情赫然不同,“别忘了,你在我手上,陆书云是不是愿意先牺牲你,再与苏家为敌?”
“你”漪涟气结,和疯子没法沟通。
突然,有号角声从落霞谷一里接一里传到苏楼,引得北楼灯笼摇晃不停,一同而来的还有通红的信号,一枚接一枚,刺目锥心。
漪涟胸口仿佛被大石重击,呼吸停滞一瞬。她着急爬到围栏上远眺,除了信号滑出的红线外,惟余漆黑,天地万物像死绝了一般。
“发生了什么事?!”她提心吊胆的催问苏曜。
苏曜亦是惊愣不已,难以置信的眼睛恨不得将黑暗中的落霞谷看穿,“……怎……会?”他喃喃自语,不应不答,急的漪涟跳脚,意图将灯笼换下阻止行动,却怕错害了君珑。
此时,把守苏楼的壮汉放进几个人,漪涟从北楼俯视,难以辨认。直到那几人从内楼走上跨向北楼的廊道,竟是李巽和陆宸,还有一个身披戎装的俊秀男子。
“阿涟!”李巽看见漪涟,又惊又喜,一把将人抱紧,“没事罢?”
陆宸挖苦道,“她是天降煞星,鬼神见了都绕道,能什么事。”边说边松了口气。
漪涟像见了一线生机,急迫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拉着他的衣袖恳求,“阿巽,苏曜设了埋伏要杀君珑,你快告诉他,让他不要走落霞谷!”一双眼眸如星光,在夜色中,在月色里闪闪发亮,尤其蒙了泪水,楚楚可怜。
李巽一怔,心沉三分,“阿涟,他……”
漪涟脑子已经懵了,自顾自打断话,“算了,还是我去找他。”说完,恍恍惚惚就要走。
李巽连忙要拦,可劝不住她的一意孤行,只看神情,全心全意都牵挂在落霞谷,“阿涟,别急,你听我说!”他低喝,胸口苦闷不堪,“……君珑,没死。”
四字而已,千丝万缕。只因四字,亮了一双眼,安了一颗心,暗了一双眼,丢了一颗心。
同样四字,更听得苏曜天旋地转,一踉跄,双腿乏力重重跌到地上,撞得矮柜连同蜡烛灯笼撒开来,霎时满地狼藉。
“大哥!”苏意见状即刻冲上去扶他,“大哥,你怎么样?”
苏曜脸色惨白。
苏意不忍道,“你身体不好,不能再硬撑着,我扶你回房休息。”
苏曜不依不从,回神后,一把抓着苏意的手臂咬牙切齿问,“为什么罢手!”
刚才的几颗信号已经阐明了结果,苏意没法瞒他,迟疑道,“人手不足,潜伏在宫外的兵马全部前往落霞谷接应。可……”他哽咽了一下,“探子看见了,皇上和君珑在一起,我们失算了。”他丧气垂下头。
苏曜的脸色难看可比幽魂,须臾之间,血气上涌,竟又是红了脸。他感到胸口如火炙热,猛然向上窜起一股火苗,火苗窜到喉咙突发腥气,红艳艳的鲜血不受控制大口喷出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唯独李巽镇定,微微眯起眼看着苏曜,心里滋生一个念想,暂不可说。
苏意惊恐扶住苏曜,“大哥!你别着急,我们还没有输。”他找法子劝慰,“只要恶贼没出落中府境,就还有机会堵截,人马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苏曜剧烈咳嗽,是撕心裂肺的咳,“让他们……咳咳……撤了!”他努力挤出声音。
“大哥!”
“撤了!”苏曜满脸通红,好不容易腾出一口气,“君珑是故意拿皇上威胁,一旦动手必伤及皇上。动摇国本的事,苏家不能做!命他们都撤了!”一时用气过猛,换气不及,他几乎晕了过去。
视线模糊时,他望了眼上挂的红灯笼,火红火红的颜色和彼岸花一样。
八年前的那日,佟七七奄奄一息,苏曜说想陪她一起去看彼岸花,七七却言,彼岸花花开无叶,叶里无花,不适合一起看。她要他每晚点上大红灯笼,待她回家时,会为他形容彼岸花海的样子。可苏曜已经看到了花海,鲜血染便七七全身,像极了红艳艳的彼岸花。
他,不喜欢彼岸花。
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