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过了几万年那么长,漪涟耳边反反复复只有那么几句话,‘叔不会害你’。
是,她活着,活得好好的,照吃照喝,照玩照睡,闲暇时乘凉赏花,多么悠哉的日子啊,和从前差不许多。唯独心里缺了个人,所以她吃喝不怎么香,玩乐不懂得笑,睡觉不太安稳,赏花……无异阁的花认主,很快就全谢了。好在她很乐观,面对残花枯叶也能赏,一眼望去,又过了一日。
果真应了那句话,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剩下。
陆宸急坏了,成日守在门口团团转,想说原本多活泼一个孩子,现在好好说着话都能飘出魂,再劝两句,眼眶就红了,如果能哭一趁好发泄也罢,偏是死撑着不哭。这才两天,人都瘦一圈,看着就心疼。
陆书云听到消息,连夜从陆华庄策马赶来,亲自下厨做了好吃的米糕,结果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李巽忙于政务,总是牵挂,哪怕曾经的太师府是他的忌讳,还是忍不住频频往来,每次陪在门口,一坐就是一时辰。
整整两天,天昏地暗,所有人都不知道心该放哪。
第三日,门被敲响,漪涟坐在**边,魂不守舍。
她刚得了一时好梦,梦里花香浓郁,蜡烛柔情,檀香木笔畅意书写,翻页又是新篇,忽而听见叩门三声,白衣曳地,终见魂牵容颜。醒来一看,红蜡燃尽,木笔闲置,陆离记却有进展,一折一页,终于折到了尽头。
梦再好,难抵残影伤怀,漪涟怕推门一看,不见故人,偏见遍地花谢。
可敲门人很执着,不离不弃,不急不躁,一盏茶后,再敲三声,似乎在告诉屋中人,他还没有离去,依旧在等。这不合陆宸的做派,他会直接踹了门闯进来,换做李巽,更可能静坐在门外相陪。
会是谁?
大约是短短三日不足以磨灭天真妄想,她怀揣忐忑起身走到门前。
清晨的暖阳打在窗面上,映出淡淡的影子,或许是来者站的太远,或许是漪涟眼里的泪太浓,影子稀薄,略微恍惚,可她怎么都觉得人影熟悉,犹如梦境。那一刻,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她明白失望总是与希望相随,不敢求太多,只想着阎王通融,让他魂兮归来,抑或仅仅还是一场梦,能再见一面都是好的。
便是抱着这个卑微又奢侈的念想,漪涟拉开门,她看见明媚天里默默立着一人背影。那人缓缓转过身,携着一缕晨阳,一丝清风,一抹笑靥,一份动容,在四目相触的瞬间,漪涟以为心跳停了,不可置信喃喃道,“……叔?!”
他在笑,无言而笑,浸在淡淡的晨光里,好看极了。
难道真的是你魂兮归来?
漪涟惊喜一时,但阁外落败的花海像一把寒刀随之入心,转血色淋淋。
她痛到窒息,不得不承认现实,“……先生……”
原来,梦,这么短。
叶离微微笑,感慨良多,“能一眼认出我与他的差别,非我医术不精,是你用情太深。”
漪涟红着鼻子,红着眼,估计笑比哭丑,“先生,您怎么来了?”
叶离解释,“当日离京后,我便与欢儿他们一道回了徐安甄家,无奈京中还有位惺人,初经世事,懵懂天真,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所以暂别妻儿,独自回程后一直逗留在承阳,想着如果能再见一面,必需好好开导一番。”他见泪已朦胧,不禁放轻了声,“傻姑娘,你受委屈了。”
声音温和如莲,静静浮在水波上,却知水滋味。漪涟听罢,估计是触到了心弦,憋了几日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扑到他怀里,当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不想哭,也不喜欢哭,无奈一旦动心,眼泪最不值钱。
叶离摸她的头,深深一叹,心疼道,“还好,我来了。”
斜阳柔和,两人并排坐在廊道里说话,叶离素颜素衣,致人以平静宁和,“方才来时,陆少主念叨了一路,说是爱哭爱笑的妹子全然换了一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写一副药方给治治。我行医数十年,却找不出哪副方子能治相思病,实然很迷茫。”
漪涟眼睛肿的像核桃,“先生别笑话我了。”
“惊觉相思不露,原是相思入骨。我治不了自己,凭什么笑话你。”叶离语重心长劝慰道,“可不管怎么伤心,不论你背负了多少压力,都不该如此委屈自己。我所知的阿涟姑娘是真性情,或笑或哭,从来不含糊。”
世人本有真性情,奈何人人有难处。漪涟不笑,是为已逝之人,不哭,是为在世之人,可她又明白,君珑想她笑一笑,阿爹他们希望她哭一哭,“先生,您说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他早为你做了打算,义无反顾踏入鬼域,把享受红尘的权利留给你,你怎么辜负了?”叶离深知情锁之苦,不愿她饶弯路,“他希望你过得好。”
“怎么才算过得好?”
“尽情而活,哭笑随性,不使年华虚度,临了时无悔无怨。”
“我已经悔得很,哭不舒坦,笑不舒心。”漪涟脑子里乱如麻,“阿爹常说乐要与人同享,苦要与人同担,美景两人赏才叫过日子。去天牢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决心陪他过日子,他却走得那么固执,是不是很自私。”
叶离道,“世事太乱,身不由己,君太师有他的打算。”
漪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忙拉着叶离问,“打算?什么打算?为什么打算要走?”她急坏了,大有胡言乱语之症,“他一定觉得我没心没肺,随便扔哪都能活,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不要我,以为我一个人能过得好?我又不是野草,烧完了,吹一吹还能长。”她脖乱投医,“先生,您帮帮我,我不好,真的过得很不好,要怎么才能告诉他?”
叶离说话含着春风,“知心人,自然知心,不须言表。”
漪涟失落,“那一定是他不喜欢我,所以我难受也没有关系。”
叶离无奈摇头,终于领悟到了陆宸的纠结,“傻姑娘,越说越没谱了。”他细心开解道,“你既与他是知心人,岂能不知他是为你好?否则何必多次费心周全,甚至不惜以命相互?世间情之深重,刻骨铭心,未必要说出口。”
漪涟一把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我不是故意乱说话的,没那么想,对不起。”她呜呜哽咽道,“还跟他说不信下辈子,不要下辈子,现在想想,真有下辈子多好,能一起过日子,怪我嘴坏,乱说话。先生,他会不会真信了,下辈子就不来找我了?”
叶离无言以对,不禁长叹,“陆少主所言不虚,照你如此下去,真要疯了不成?是该好好开个方子治一治了。”他从袖口取出一个半截拇指长的行,“来,拿着。”
漪涟松开手,满脸是泪,“……治我的病?”
叶离颔首,“对,相思病。”
怪谈轶闻中常写到,治相思病,需用忘川水,忘情而痊愈。漪涟思维混乱了,觉得叶离既然能找到九疑山,大约也能找到忘川,不禁弱弱往外坐了点,“还是不用了,我不想忘。”
叶离深知她误会了,“忘记是逃避,乃旁门左道,无奈自古相思没药医,却也成了上策。听闻忘川旁有三生石,皆为为冥界至宝,可惜了,叶某尚未得缘前往一观。”
漪涟茫然,“那怎么治?”
“你无药可医了,药不是给你吃的。”叶离微笑,再提醒的明白点,“阿涟姑娘别忘了,当初你为何千里迢迢跑去苍梧寻我?世人皆称神医叶离乃入世高人,可起死回生。”他意味深长将行放入漪涟掌心,成竹在胸。
“……起死回生……”漪涟头皮一麻,“先生别骗我,我,我容易上当。”
“骗你是砸了叶某招牌,往后谁人还敢找我治病。”叶离摸她的头鼓励道,“左右你已病入膏肓,不妨大胆一试,能有什么结果比如今更糟?”
漪涟很心动,很紧张,握着行,瑟瑟发抖。
“难为你也有怯懦的时候,也罢,便直与你说。”叶离不忍心再逗她,直白道,“世间并无起死回生的奇术,我之所以能夸下海口,还是拜君太师所赐。”
漪涟浑身一个机灵,“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离京之前,君太师曾找我谈话?”
她点头。
“当时他主动放我离去,提了一个条件。”叶离指了指药盒,“两颗药丸,换我一命。”
漪涟的心蹦蹦跳跳,仿佛在黑暗中发现了一道曙光,急不可耐的想伸手去抓,“什么药?”
叶离道,“与甄墨吃的大致相同,我重新换了几味药,能令人看起来如中毒而死。”从漪涟明亮的眼睛里,他明白,该传达的东西,已经传达到了,“依君太师之愿,王爷暂时命人‘停尸’在城外云然山一座古寺。我与柳公子交代过,切记不可封棺,余下安排皆已周全。如今已是第三日,明日便入土下葬,不可再等了。”
漪涟猛地起身,“我现在就去。”
叶离叮嘱她万事小心,由衷再言一句,“阿涟姑娘,皇令也好,假死药也罢,早在当初,君太师已经为你煞费苦心。切记,莫负故人。”
漪涟无比感激,“先生,多谢你。”说完,迫切冲出太师府。
阳色明媚,枯叶残花也生情致,叶离了了一桩心事,亦是功德圆满。他携同良辰一笑,对躲在阁后许久的人说道,“如此,可否令陆少主满意?”
三日煎熬,陆宸总算痛快呼吸了一口气,“满意满意,您一来,救了我全家。”
“陆少主言重了。其实经历一遭也好,往后便懂该如何珍惜。”叶离试问,“记得数月前你还顾虑重重,而今是否改观了?”
“都病入膏肓了,总不能棒打鸳鸯。反正只要他对我妹子好,我没啥可说的。就是,就是……”陆宸隐隐觉得瘆的慌,“一个陆漪涟就能折腾得全庄不得安宁,如今再添一个……”他简直不敢想象,“先生,您游历江湖考不考虑带个跟班啥的?”
叶离笑得灿然,灿烂的过分,“陆少主,尽情尽兴,苦乐遍尝,如此才算过日子啊。”
陆宸嘴角一抽,恨不得仰天长叹,身边一个一个都是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