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云走出了马记羊肉面店,向府衙方向走去,在听到今天是乡试报名的日子,他有些不淡定了,虽然他已不需要通过科考来进入官场,但他还是禁不住好奇想看一下乡试的报考现场有多热闹。
他向西走了没多远,就远远看见府衙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有二十弱冠的青年,也有年近六旬的白发老翁,他们个个两眼放光,满怀激动地看着府衙的大门,仿佛一踏进了那里面,整个人就能脱胎换骨,羽化飞仙了一样。
杨牧云对这种场景感到很亲切,便凑了上去。
“年轻人,别在这儿挤着,到后面排队去。”一位满头白须白发的老秀才向他呵斥道,抬手一指长长队伍的后面,他显然是把杨牧云当成了一个胡乱插队的后生。
杨牧云听了也不生气,反而感到这个老秀才挺有趣。
“老人家,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在家含饴弄孙,反而跑到这里考举人,这一路奔波,又得到考场里连关几天,你这身子骨能熬得住么?”杨牧云打趣道。身边几个年轻举子不禁笑出声来。
"岂有此理,"老秀才满是皱纹的老脸胀得通红,瞪着眼睛直梗梗着脖子说道:"冯唐九十,尚能为国分忧。梁灏八十有二,还能得中状元。老夫年未及花甲,如何便能说老,无知娃儿,休得聒噪。”说着气哼哼的背过脸去。
“小相公,”一位中年举子摇摇头,“大家都是圣人门下弟子,悟道有早晚,如此嘲弄一老人家,实有辱斯文。”看了他一眼,“你如真有心来应考,不如在道德文章上多下下功夫,果能一举高中,岂不风光。”
“这位兄台所言极是,”杨牧云听了面容一肃,拱了拱手,“区区受教了。”
待要转身便走,心念一转,快步来到队伍的后面,排起队来。
“小兄弟,你也是来报名应试的么?”排在杨牧云前面的一位三十开外的中年文士面带惊奇的打量着他。
“然也!”杨牧云微笑颔首。
“来这里的都是取得了秀才功名的,小兄弟......你有么?”中年文士仍然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气。
“不过秀才而已,有何难哉?”杨牧云悠然说道。
正在此时,就见五六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万川兄,你自号胸中学富五车,可敢来这考场中应试一番。”一名文士向他们中间一名衣着狂放的青年公子说道。
那位青年公子身着蓝色深衣,一头长发未挽,如汉晋狂士一般披散在肩头,鼻梁高挺,眉宇间狂放不羁。
“以万川兄的家世,还用到这里来求取功名么?”另一位文士讪笑道。
“你们也不用激我,”青年公子目光在身边的一众好友身上扫过,“我这就过去报名应试,考一个举人让你们看看。”
“好,万川兄快人快语,”一位颔下留有胡须的文士向他一拱手,“你如能去府衙报上名,我等今晚就在大隅首的醉霄阁为你摆酒庆贺。”
“此话当真?”青年公子的眼睛一亮,见一众友人脸上一副认真的样子,便道:“好,一言为定!”潇洒的一甩长发,双手向后一背,迈开大步向府衙门前而来。
他正好排在杨牧云身后,看着比自己要小着好几岁的杨牧云,呲着一口白牙笑眯眯地问道:“小兄弟,请问你尊姓大名,年庚几何呀?”
“不敢,敝人姓杨,草字牧云,”杨牧云看着他一副狷狂的样子心中并未生出反感,却一脸正容的说道:“生于宣德七年,今年刚满十五。”
“哦?”青年公子听了眼色顿凝,身形一正,敛起狷狂之态,“敝人姓周,叫周子,生于宣德二年,二十岁。”接着亲热的说道:“愚兄痴长几岁,唤你一声贤弟,不知可否?”
“周兄”杨牧云微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贤弟”周子见他主动称呼自己,脸上更加高兴,“听贤弟口音不似本地人,不知家住哪里?”
“不瞒周兄,”杨牧云说道:“小弟是浙江省湖州府人。”
“嗯?”周子听了大感意外,“贤弟是浙江人,怎地却来河南开封府报名参加乡试?”
“此事说来话长,”杨牧云略微沉吟了一下,“小弟因事滞留于此,不得按时还乡,又不想错过这次应考之机,便来此报名了。”
“可是,”周子说道:“我大明律法规定,各省士人须按籍贯,在所在省份报名应试,贤弟籍贯不属河南,如何能在开封府报名呢?”
“蒙周兄提醒,”杨牧云微微一笑,“小弟也是权且一试而已。”
见他脸上并未现出吃惊懊恼之色,坦然依旧。周子更觉奇怪,“不合乎律法,如何能试?”见他眼中微露得色,便道:“贤弟难道有所凭恃?”
“周兄说对了,”杨牧云一指胸口,点头说道,“小弟所凭恃的乃胸中所学而已。”
“噗”周子听了差点儿喷饭,向看一个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杨牧云,“这小子是没听懂我的话还是一点儿不通世事?看他那乐观的样子恐怕被人乱棒赶出来都不知怎么回事?”
......
“下一个”登记考生姓名的府衙小吏在一名考生的考证盖上大印后,挥了挥手,接着喊道。
杨牧云迈着悠然的步伐走上前来。
“过所,考凭快快拿来。”小吏不耐烦地催促道。
“没有。”杨牧云简洁明了的回道。
小吏眼一瞪,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呲牙,“小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敢到这儿来消遣老子?”目光看向站在身边的衙役,“来呀,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拖出去,先打一顿板子,再扔出去......”
“慢”不等这些衙役捋袖子上前,杨牧云上前一步,从腰间掏出一块金制腰牌拍在小吏面前,“过所、考凭我没有,但我有这个。”
“嗯?”小吏低头看去,蓦然眉头一紧,脸现惊骇之色,眼瞪得铜铃般大,“这......这是你的?”
“怎么?”杨牧云嘿然一笑,“你还要上来验明正身不成?”
“不敢,”小吏起身出了桌案,满脸堆笑的上前躬身一礼,“大人来此不知有何公干?”
“来这里还能干什么?”杨牧云乜了他一眼,“当然是来报名应考了。”
“这......这......”小吏嘴里像被塞了个鸭蛋,说话也变得吭哧不利索起来,“大......大人莫不是开玩笑的吧?”
“大胆”杨牧云怒喝一声,“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么?”
小吏身子一哆嗦,脑门上满是冷汗,但脸上笑容依旧不减,亲手搬来一把椅子放置杨牧云面前,“大人且请宽坐,此事小人不好做主,须得报给知府大人定夺......”
开封府后衙花厅。
知府梁文烨穿着一身大红官袍正跟两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叙话。那两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一位是翰林学士顾化云,一位是礼部郎中孙清海,他们是京师派来河南主持乡试的正副主考官。
“梁大人,今年河南报考生员的情形如何?”顾化云问道。
“顾大人,我河南八府十二州九十六县的生员据初步统计,大概在一千两百人左右。”梁文烨略一沉吟便答道。
“看来中州文风甚盛,”顾化云捻须笑道,随即话锋一转,“如此之多的考生,不知贡院那边的号房可堪敷用?”
“本官前日已亲去那边察看过,”梁文烨思忖了一下方道:“贡院那边原有号房千余,后又增设考棚三百,已足堪敷用,顾大人不必忧心。”
就在这时,府衙门口登记考生姓名的小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还没进门便高呼一声:“知府大人!”
梁文烨眉头一皱,只见那小吏一脸惊惶之色地出现在门口,鞋尖在门槛上一绊,顿时一个“恶狗抢食”,哧溜一下贴着地砖儿就蹿到了他的脚下......
顾化云与孙清海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禁面面相觑,梁文烨涨红了脸,撩起官袍抬起靴子便是一脚踹去,没好气地骂道:“你个混账东西,没看两位大人都在这儿么?本官让你去登记考生姓名,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小吏被他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怕他再踹过来,忙伸袖遮住头面,连忙急急说道:“大人,出......出大事了。”
“大事?”梁文烨一怔,下一脚便没再踹下去,“快说,什么大事?”
“这......”那小吏看看顾化云与孙清海,欲言又止。
“两位大人不是外人,有什么但讲无妨。”梁文烨怒喝道。
“大人请看”那小吏从袖中取出一块金制腰牌,恭恭敬敬呈送了上去。
“这是......”梁文烨皱着眉头接过,一看之下登时瞪大了双眼,将腰牌又递与顾化云与孙清海,他二人见了脸色都不禁为之一变。花厅里,三双眼睛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良久,三张嘴里说出了同一句话:“锦衣卫”
“人在哪里?”梁文烨紧张得左右看看,生怕一条铁链子从天而降,生生将自己拘走。
“回大人,还在府衙门口。”
“什么?”梁文烨额头上青筋直跳,急得欲再伸脚踹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请......请进来。”说着扶了一下有些歪在一边的官帽。
“是......是,大人。”小吏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锦衣卫?他们来我开封府干什么?”梁文烨惊疑不定的目光向着顾化云与孙清海看去,碰巧他们二人的目光也向他这里看来。三双目光微一交碰,便荡到了一边去。他们的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锦衣卫一定是来找他的,不是我。
杨牧云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花厅里,坐在了上座。三位胡子都长了一大把的大人坐在他的下首。
通报了姓名之后,他们就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位就是锦衣卫北司的五品千户大人么?怎么这么年轻,看起来还是个未完全长大的孩子。”三位大人心下不禁嘀咕道。
“不就是报个名参加个乡试么?还搞得这么大个阵仗。”杨牧云心下暗道。
“杨大人此次来到本府,不知有何见教?”梁文烨先开了口。
“哦,”杨牧云说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在这里报个名,参加乡试而已。”
“大人您说......”梁文烨一愣,“您要参加乡试?”
“嗯,有什么问题么?”杨牧云说道。
“这......”梁文烨看了一下顾化云与孙清海,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心中暗骂一声,脸上硬挤出一副笑容:“本府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已有正五品官身,为何还要来参加这乡试呢?”
“唔,是这样,”杨牧云扫了他们一眼,悠然道:“本官在湖州时,已考取了秀才功名,得朝廷赏识,有幸获取官身。后又立了一些微功,蒙皇上恩旨,擢升为京师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现来开封公干,见此处正报名应试,便来想应征一下,以补昔日之憾。”
“原来是这样,”还是顾化云领悟的快,拱手说道:“这举人的功名对大人来说不过是个虚名,大人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话虽如此,”杨牧云看了他一眼,“现杨某与诸位同列朝堂,而我仅仅身被一秀才功名,实在有些惭颜呐!”
“大人若实在想考的话,本府有一不情之请。”梁文烨瞪了一眼顾化云,转而对杨牧云陪笑道。
“梁大人请说。”
“杨大人籍贯为浙江省湖州府,来本府这里应试有些不合朝廷规章,”看了一眼,见杨牧云脸色如常,无丝毫不悦,便道:“本府的意思,请大人将籍贯改为河南省开封府,不知大人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