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所有人齐刷刷注目过来,虞白脸上更是现出怒色,他没料到赵德昭一开口便如此不客气,半点不尊重自己这个朝廷耆老!
孰料,赵德昭接着就给他来了一句更刺激的。
“虞公,请问尊府上,是否惯会使用奸诈手段谋利,比如虚钱实契强占他人田产,或是虚钱实契逼迫他人为奴为婢?”
所谓“虚钱实契”,就是立了契,契上虽然写明钱数,但并不真给,豪强恶霸夺人田产、强占他人妻女,最爱用的就是这一招儿。
赵德昭记得《水浒传》里金翠莲向鲁达控诉郑屠,便是说郑屠“虚钱实契,强占了奴家身子”,这才有了鲁达打抱不平,三拳打死镇关西,这恰好从侧面印证了这种奸诈勾当在宋代民间相当普遍。
虞白当然知道“虚钱实契”是个什么勾当,他不由气得一张老脸都绿了,大怒道:“老夫家中如何会干这等事?!”
赵德昭不再理他,转而面朝殿上群臣:
“诸位!本王的契税之法,其要害在于:立契双方必须一起到官府公证之后,方才能够办理。也就等于是在朝廷官府的见证之下,双方自愿完成田产与奴婢买卖等大额交易,这能使得豪强恶霸玩弄不了‘虚钱实契’的勾当!”
众人闻言,不自禁地纷纷颔首。
只要稍加思索就不难觉出,这确实是一个“防止豪强恶霸强买强卖,虚钱实契欺压小民”的有用法子。
当然没人能想得到,这个法子不过是赵德昭仿照了后世里二手房的交易过户手续而已,压根不费脑筋。
稍作停顿后,赵德昭马上再次把矛头转回虞白,而且再次捅在原来的伤口。
“虞公,倘若你不是年老昏聩,那就一定是听明白了:本王的契税之法,有利于普通小民,不利于豪强恶霸。”
“既然如此,除非尊府正是那种喜欢‘虚钱实契、强买强卖’的恶霸,靠着奸恶勾当谋利生财发家,否则的话,本王是实在想不出你还能有任何理由反对契税!”
赵德昭的这两句叫作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算是把虞白搞出的那套诛心之论原样奉还:“你是不是动机有问题?屁股歪了?立场有问题?不然你为什么要反对我利国利民!”
而效果则是刚刚的。
虞白气得白胡子颤抖,嘴唇直哆嗦,抬手指着赵德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德昭穷寇必追,接着放出一个更狠的大招:“虞公,你还说本王这契税之法,先秦两汉以降,历朝历代闻所未闻,所以使不得。那本王倒要问一问了,先秦两汉以降,历朝历代,也从没有过姓赵的天子啊!在虞公看来,是不是也使不得呢,敢问你居心何在?!”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个个变了脸色,每个人都听得出赵德昭这是强拉硬扯耍无赖,等于想要逼得虞白除了回家找根绳子上吊寻死之外,几乎没法儿自证清白了。
但没有一个大臣挺身而出为虞白辩护,像这种要命的敏感问题,也就只有赵德昭这种真正的赵家人才有资格拿它来耍无赖,其他任何人谁还敢沾上半句?
虞白更是气得愤懑难言,一瞬间心中甚至真就起了自戕以明志的极端念头。
“好了。”亲眼瞧着儿子替自己把虞白这个倔老头好一顿收拾,赵匡胤心里不由大为舒畅,感觉比自己亲手拿玉斧砍人出气还要痛快,他板起脸孔假意斥责儿子:“不得胡言乱语,虞公是我大宋的忠直之臣,岂会有别样心思?朕对虞公是向来敬重的。”
大臣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皇帝手里还在拎着的那把玉斧,肚子里暗暗腹诽:“圣上您现在‘向来敬重’了,也不知道刚刚是谁为了回护儿子,气得差点要当殿砍人的?”
但与此同时,大臣们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有了天子的这句褒扬,虞白就能保住最后的脸面,更可以不必回家自戕以明心志,真要闹到那种收场,对所有人都没好处。
赵德昭缓缓扫视全场,眼神里意存询问:“还有谁?”
没人站出来,就连敢跟他目光对视的都没有。
大宋朝堂不怕丢命的大臣当然是有的,甚至是有不少;但不怕丢脸的大臣,那是一个都没有。
眼见虞折如此头铁都被收拾得很惨,堂堂两朝老臣、朝廷耆老,最后落得一个颜面扫地成为笑柄,谁还敢站出来炸刺呢?
然而,总会有人道高一尺!
赵德昭眼角余光,终于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动了,不禁心头一动:“你可算是上场了,侄子我都等你一天了!”
只见晋王赵光义缓步出列,面向御座躬身,从容开声:
“臣以为,天水郡王所提出的契税之法,确属一件奇思妙想,但要落地实施,必然要与民情民俗相抗,只怕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
赵匡胤沉吟不语,似乎有些被说动了,一抬手就要开口。
赵德昭赶紧抢在老爹表态之前,出列朗声道:“晋王之言,未免过于夸大其辞。难处当然会有,但大丈夫处身立世,何惧艰难?儿臣为君父分忧,又何惧艰难?儿臣坚信一句话:只要去做,天大的难处也不是难处!但要是遇事先畏难,那便是拿起一根灯草都觉得难!”
赵匡胤一拍御座扶手霍然站起,笑着大声道:“说得好!如此志气,不愧是我赵家儿郎,朕若不加鼓励,反倒显得朕不如你有志气了!”
“父皇这是同意把把契税推行天下了?”赵德昭马上接话,想把此事敲钉转脚赶紧做实,让皇帝老爹无可反悔。
赵匡胤正要顺口答复一个“是”字,赵光义的声音陡然响起。
“圣上且慢!税制是国家大政,干系非浅,倘若冒然推行所谓的契税,以致招起民怨,恐怕肇祸不小!臣为国家社稷计,望圣上三思!”
这番说辞不能说没有道理,赵匡胤有些动摇了,稍作沉吟后说道:“那就容后——”
“父皇,朝廷财政困窘,多拖延一天便是多一天的危害,此事的利弊既然已经明了,又何必容后再议!”
赵德昭眼见形势不妙,急得赶紧跳出来把皇帝老爹没说出的“再议”两字堵回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