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摸自己身上,不远处又有人低声道:“听到没有?”,另一人也道:“扑通一声,不知道是人还是畜生。”,第三个苍老的声音厉声低喝道:“怕是姓孙的在找老子麻烦,过去看看。”。有两三个人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打亮几枚电筒向马贤亮照过去,那苍老的声音连忙道:“关掉,关掉,小心叫人发现。”。马贤亮听这些人的声音决非善类,脱下脚上一只布鞋向远处用力一扔,那布鞋落到草丛里又惊动里面的小兽,一边呜呜哇哇的叫着一边窸窸窣窣四处乱跑。那些人听到野兽惊散的声音,有一个道:“是野兽,不是人。”,第四个颇显谨慎的声音道:“无风不起浪,又没有争斗的动静,这些野兽惊的什么?去探探。”,铮的一声轻响,另一个人道:“我去看看。”,那谨慎的声音道:“小杜,手脚利落点。”。那个叫小杜的应道:“没问题。”,正要过去,那边草丛里的几只野兽许是让马贤亮的布鞋吸引过去了,以为是惊吓自己好事的怪物,同仇敌忾下数只撕咬到一起将那只布鞋扯得嘎嘎作响。那个停谨慎的声音惊道:“小杜快返来,怕是狼群在分食,你听撕扯得骨骼喀哒响。”。有一个听着草丛里野兽撕咬食物的动静声,心惊胆战的道:“老、老爷子,这、这里还是放弃罢?”,那老者低声骂道:“放你娘的屁,这里一断还叫做加速器么?入你奶奶的,别说只几只狼崽子,老虎在也得跟它干。再叫老子知道你们几个半夜里拉胡琴叽喊鬼叫的,一人赏一顿板子。”。那谨慎的声音道:“张老师,平气些。万事总有失漏处,他们也没料到会有人听见。”,那姓张的老者将火气往下压了压道:“陈队长,这我晓得,但忍不住就要发火。孙造书这些小人已经盯上赵老弟手里的宝贝,他们在南宁不是也派了几个小贼么?孙二狗是什么玩意儿?学术界的市侩份子,万事到他手里都变得有铜臭味。他盯上赵老弟的宝贝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几个臭钱?这种人功利熏心断送国内高能物理研究他是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的。咱们不事事先他们一步,等他偷了那些放射性元素之后这里的加速器就建起来也没用。日本人眼下已经占领了广州,过一年半载与英法宣战,把香港越南一占,滇越铁路一旦关闭,建加速器的材料来源就会被切断。我须得抢在这之前把加速器打造好,日后才不会为钢铁诸事操心。这几个家伙做事还那么吊儿锒铛,我的实验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更不用说还要防着姓孙的和昆明的日本间谍。”,那姓陈的队长道:“张老师说得也对,我其实也在为这事担心。英法虽然最终不会顾及波兰,但德国消除后患之后会不会对它们动武呢?俄国人是马克思主义信仰者,英法排斥布尔什维克更甚于排斥纳粹主义,德军不对东线用兵,则谈不上怕俄国人帮英法在背后捅自己一刀。到时候欧洲诸国打成一团,亚洲殖民地定顾不上,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中日军对东南亚的资源窥视已久,趁虚而入是必然趋势。国内战略物资供应目前就靠着云南的几条铁路,再一断,唉!”,说到最后,心事重重的长叹了一声。
马贤亮听他们低声说话,心中暗暗想了一通。前面的老者既然姓张,又与那个孙造书誓不两立,显是被孙造书称作“张老三”的张敬来。长沙临时大学南迁昆明时在湘黔交界的路上被人打劫过一次,这是马贤亮亲见的,由孙造书的言词来看,这一票是张敬来找人做的,而南迁队伍中走桂林、南宁线的人也曾在路上遭过贼,这个消息还是与穆怀远诸人交识之际听到的,现在听张敬来气恨恨的数落,那么孙造书也不是个好东西。张敬来被孙造书叫作“学术小丑”,他自己亦被张敬来骂成“学术界的市侩份子”,两个人是谁也不服谁,但从他们干的事情来看,又都是极有远见的学者,水平都不低。马贤亮将自己所属联大教授中有名气的理、化大师细细掐数了一遍,物理系教授有周培源,吴有训,叶企荪,赵忠尧等人,没有姓孙或者姓张的,普通教员里也没有。化学系姓张的姓孙的到有几位,一位张子高教授,一位张青莲教授,姓孙的之孙承谔教授,普通教员里也没有叫张敬来或者是孙造书的。再说这些教授品性崇高,亦谈不上与自己人做对。孙造书与张敬来是哪里的神仙?马贤亮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弄明白的是昨天晚上听到有人在野地里奏《昭君出塞》曲子,那些人便是张敬来这帮“做事吊儿锒铛”的手下。建加速器?只能是高能粒子加速器,难道还会是脚踏车加速器么?马贤亮虽然是学的中国文学,但对粒子加速器并不陌生,这物初现人间乃是在西历一九三零年,美国人拉伦斯设计的第一台回旋方式加速器模型。他联大理学院相熟的好友每每说起世上的神迹,多半跑不脱要拉一拉加速器的家常。这物颇为神奇,居然可以将肉眼见不到的微小粒子在管道中加速到近光的速度,用这些高速粒子再去轰击其它金属做成的靶子便可让这些金属的性质发生改变,着实是厉害。但建粒子加速器的工人也决非一般的什么泥瓦匠之流,可参与建造者无一不是极高才能之辈,张敬来的那几个“吊儿锒铛”的手下若非是大学教授,也定是有些学术才能的人,他老先生开口“放你娘的屁”,闭口“入你奶奶的”将这些人骂得狗血淋头,汹汹气势之下显得有持无恐,虽令人反感,但也不会真是孙造书所言之“学术小丑”这低劣的人物。
张敬来听姓陈的队长叹息,冷笑一声道:“老子怕什么?日本人打进来姓张的要么抱头鼠窜要么当亡国奴,又不是没本事,跑到哪里混不了一碗饭吃?你们委员长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日本人真把这半边江山再占了去,还会邀请他做皇帝么?这好比曹公与孙权之争,除了拼死抵抗没第二条路好走。”。曹公即是曹操。《三国演义》讲赤壁大战的故事里的曹操要取吴国孙权的土地,孙权开始还有心投降,他手下的大臣对他说如果降了,您打算让曹公加封一个什么官爵呢?那意思是说现在您是我等臣子的大王,大家敬重您是尽臣民的本份,日后都在替别人做事了,大家的地位一样,自然用不着再对您客气。过去您享用的美女如今陪伴在别人左右,美酒也要分而饮之,我们见到您也不用三拜九叩,今天称呼您大王,以后怕是只能叫您老孙了。吴主孙权听了臣子的一番话,顿时醒悟,坚定抗曹的决心,联合刘备在赤壁火烧战船终于打败了曹操。马贤亮是学中国文学的,对这些典故早已耳熟能详,张敬来一说“曹公与孙权之争”,除了赤壁大战外别无可想,立刻便领会他的意思,心中想:“这人嘴巴上牢骚一大堆,可肚子里是极爱国的,他做事自不会差到哪里去。孙造书说他是学术小丑,多是指这人脾气太坏。不过搞技术的高人哪个不是有怪脾气的呢?化学系的曾昭抡教授不是一天到晚不拿眼睛看人么?我系刘文典教授论及狂妄少有能敌的,可他讲《庄子》当世绝无一人能够超越。孙造书与这张老先生互相知底,他当然是看不惯张老者的某些作风了。”,又想起孙造书抽烟的事,由他踩灭烟头的举动来看,他的性格中自律性极强,与张敬来动辄破口骂人的行径决然相反。不由自主的摇摇头,暗里叹息一下想道:“张三不服李四,李四又不服王二麻子,王二麻子未必又看得起张三,搞不好大家扯破面皮扭打起来到让第四个人占了便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希望孙造书与张老者之外不要再有什么人插进来。”。
姓陈的队长听了张敬来的话,轻声应道:“这还用说么?你老先生交给我们的密语手册可帮了我们不少大忙,重庆立刻设了一个电讯科,里面的人青一色都是戴老板亲自选拔的。”,张敬来嘿嘿怪笑道:“我老张素闻你们戴先生手段厉害,这里的加速器虽有他的通融,但也不要以为就此可以一脚插进来,我的数据不会给任何人看,三民主义信徒不给,马克思主义信徒也不给。想看么,等我拿了诺贝尔奖金之后再说。”。马贤亮听到这话又想起孙造书,暗道:“不知道孙造书跟他什么关系,把他的德性摸得那么准,说他是想扬名立万就一点不错。”。只听姓陈的答道:“这高的技术也不是我们军统局的管辖范围,想插手也不知道如何插法,况且国内对高能物理研究的用途也没个明确的说法,吃又不能吃,喝也不能喝,几枚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小粒子可以帮助国内抗战什么大忙呢?因此我们也懒得过问,只是按您提的交换条件偷运些钢铁进来。”,张敬来道:“这就好。”。(注:核武研究起始于“合金管”计划,高能物理的战争用途尚未及发现,所以前述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