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远长得一表人材,嘴巴却十分罗嗦,马贤亮心中有点好笑,打断他的话头道:“生物系的我曾见过一位三角眼的,大家叫他‘生物战专家’,那还是在离开湖南入贵州的路上。”,马幼山也一拍桌子大悟道:“哦!原来在那里向大家报警说有土匪的同窗就是你,三角眼的叫袁求生,我当时正与老穆跟随化学系曾昭抡教授走在队伍最后面,后来只听袁求生说中文系马君很是勇敢。他的生物战专家的绰号是在那里叫起的,你既知道这绰号的起处,那位报警的马君就应当是你马贤亮了。”。
马幼山说话又与穆怀远不同,好比如是在做论文,起头先肯定论点,其次再寻找证实的依据,最后凭此依据推论出“那位报警的马君就应当是你马贤亮了”。他日后搞远古植被论文说不定也照此实行,什么“本人断定远古植被这样那样,证据如下……”,而后再“情况就应当是如此了。”。
马贤亮心中想到一个人,忍不住呵呵的笑起来,对马幼山道:“你听过适之先生的讲座罢?”,适之即北大文学院长胡适之,中日战争爆发之际正受政府委托在欧美诸国游历寻求战争支持,人并不在昆明。马幼山愣道:“你怎么知道的?”,穆怀远见两个姓马的说话有趣,挥手唤过一个堂倌让他冲四杯茶。等茶的工夫马贤亮笑道:“适之先生说过一句话,叫做‘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见你方才推断我就是在路上报警的同窗,先来一个极具威信的断语,后又仔细加以证明,不禁想到他了。”,马幼山哧的笑起来,答道:“那还是他没出国之前听过一次,胡先生是在洋人堆里经常交往的,有些性子练得纯熟了,便告诉我们说话若要让人相信,必须斩钉截铁咬牙切齿翻来覆去的或,语气非得坚定不移。这话很对我胃口,因为做起论文来有时并不是在故纸堆里抄些旧案子,而是要有自己的见解,既要自己见解让别人认可,除去大量的证据证明以外,个人还需向别人表示自己对收集的数据有信心。你们文学院有位学哲学心理的钱慕方与我有交情,有时谈到所谓‘第一印象’,用到我这里就是不可在人前露怯。”。
钱慕方即是与马贤亮论过“马尾巴如何如何”的那位钱君,马贤亮一听到他的名字更是大笑,说道:“此君我也认得,湖南入贵州遇到土匪时就与他在一起。”。
茶馆的堂倌将四只白瓷茶杯放到桌上,又用一提铁壶往四只茶杯里冲上热水。待堂倌走开了,数学系的周传男轻轻问道:“这么说关于物理系赵先生的事你也知道喽?”,穆怀远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盯着马贤亮道:“大家多有些小道来的消息,说有人想在半路设伏抢他身上的奇特元素,除了咱们原来旅行团的一路,另一路走桂林、南宁的也在半道遇到过贼,只走广州、香港的比较安全没出什么漏子。从这一点上看,像是有人特意盯上赵教授了。”,马贤亮道:“我们遇到的土匪让孙立人长官的部下给逮到了,那些土匪说有两个生意人早提前半个月就与他们打过招呼,即是我们从长沙出发不久土匪便得到了信。若是算上脚程,应该是报信的人提前过我们半个月离开长沙的,那时大家都还在做准备,赵教授会走哪一路还没最后敲定,只好两边都安排人,没想到他走的是第一条路线,叫幕后的人扑了个空。我猜这幕后的家伙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不然在滇越铁路上也安排人手就会抓个正着。”。
周传男一边喝茶一边点头道:“唔唔,很合逻辑,数据结构非常严谨。假如让这些人得手了,那么他们会用放射性元素做什么呢?并且这些人一定也是有高深知识的。”。
数学系的说话四平八稳,并不似马幼山生物系那样先肯定一个论点,而是先抛出“假如”这么一个虚设的词汇,好比做繁杂几何时画的辅助线,虽然本不该有,却于解题有莫大帮助,话中还放置肯定有些人是具有“高深知识的”这一已知数据。
这道题看似简单实则令人抓破头皮,马幼山不好再来个“我断定如何如何;因为如何如何所以这般这般。”,马贤亮中文系课程里只刘文典教授的《庄子》课最拿手,不过就庄子本人也未有指明“倘若有人谋取放射性元素,必定是用来做这做那”的。
穆怀远一拍桌子道:“有了,向来有高深知识又没什么来头的肯定是个穷鬼。如今国内最高深学问的地方除了西南联大还会有谁呢?我们是国立并大有来头的尚且还要穷得住茅草屋,那些想打赵教授主意的家伙难道还能强到哪里去么?穷则思变,我看是别处的教授想抢到这些珍奇的元素换经费。”。
他化学系的果然厉害,如同诸科学反应之下数种物质变做另一种元素,虽然变得突兀,总还是有玩意儿拿给别人看。穆怀远三言两语就把周传男的问题解开,马贤亮与马幼山在心里极度怀疑他的答案,不过一时也无法辩解,周传男点头道:“嗯嗯,也值得参考。”。
四个人又喝了会子茶,穆怀远道:“晚上图书馆还有自习我得去,咱们约到九点钟的时候在运动场上见罢。”,马贤亮迟疑道:“九点钟……或许晚了点罢,我们虽然有四个人,但夜里风一吹总有点阴森森的怕人。”,马幼山冲他挤了一下眼皮,笑眯眯的道:“生命并不是单极物体,而化学反应更是无处不在,有些问题用数学不能解决的,你中文系只叹口气就能明白。”。马贤亮大悟之下向马幼山伸了一只大拇指晃了晃,周传男嘀咕道:“X加Y会等于Z么?也许等于零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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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最显气派的建筑物就是校图书馆,比起草顶土墙的学生寝舍来,这处砖木结构的场所无疑是众菁菁学子心中的圣地,因此每晚开馆之前,门口为能进去占据一席之地者就已经排成长龙。
穆怀远是有目的而来的,于占据可坐之位尤其看重,早早的排了个先,单等图书馆开门。时间一到,他第一个冲了进去,寻了个位置大马金刀的坐下。他本是化学系的,此时却在手中抱了一本《欧洲文艺介绍》心不在焉的看起来。过一会,有个面貌清秀的女生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寻找可供容身的位置,待挤到他穆怀远的背后时,他小先生故意装作被碰到的模样惊愕的扭过脑袋向那女生看去。那女生还以为自己真的碰痛了他什么地方,甚是歉意的冲他笑了一笑。穆怀远道:“找座位么?”,那女生苦笑道:“是呀,人真多。”,怀里抱着几本西洋文学史传之类的册子。穆怀远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风度翩翩的伸手示意道:“请!”,那女生不好意思的应道:“这……这怎么成?我坐了你怎办?”,穆怀远道:“我想起我的钢笔忘记带了,这个座位正好让给你。”,那女生在他面上打量了一下,见此君既长得英俊,神色也显诚恳,好感顿生,一边谢他一边把自己手上的册子放到书桌上。穆怀远见他应了,说道:“好了,我该走了。”,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待那女生明白了他的人已经在群众中消失了,然而落座细看,面前的桌子上还遗下一本关于欧洲文艺介绍的读物,心中暗道:“糟,这人忘记带他书本了。”,下意识的又两边张望几下,见没人注意这边,伸手拿过穆怀远遗下的那本书随手翻开第一面,只见扉页上题着一行字:化学系穆怀远购于北平。心中又暗道:“穆怀远?长得还挺帅气,不过化学系的人怎么看起文艺方面的图书来?”,猜不透,遂将穆怀远的书合上后压到自己的书本下。
穆怀远出了图书馆,因时间还早,既不回自己寝舍也不去运动场,而是跑出学校到校外茶馆寻自己好友周传男和马幼山去了。
联大师生因校图书馆场所不够宽大,自己寝舍的光线又不好,所以相当人数都是借了书本之后便跑到校外附近的茶馆泡着,这里一到天黑就有汽灯照明,光线良好,倘再命堂倌冲一杯茶,则可凭此在茶馆读好几个小时的书。联大学生坐茶馆有历史记载之最高记录者,是一姓陆同窗,一杯茶可在茶馆坐上一天,且连盥洗漱具也带备同席。每日如此,毅力之坚令人佩服,惟不知茶馆东家如何看待。
穆怀远找到周传男、马幼山二人,马幼山冲他挤了挤眼睛轻声问道:“怎么样?”,这暧昧的态度自是指穆怀远在图书馆的事了。穆怀远坐到他俩的身边出了一口长气答道:“还行,我总算递了她一张‘名片’。”。周、马二人早知他的计划,皆面露讥笑。周传男提醒他道:“先给你透个消息,外文系的那妮子早有人盯上她了,你想献殷勤需知还有别的竞争者。”,穆怀远道:“你们不瞎搅和就行了,那日猜拳要记住赢的人可是我。”,马幼山满脸不屑的道:“我本来是要出锤子的,见老周败在你的布下这才改作剪刀。你以后若能赢得美人芳心不要忘记请我们吃饭。”,穆怀远笑道:“这还用说,那是一定要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