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不再做声,只听暗中传来叮叮的几声铁器撞击声,过一会张敬来又道:“埋设的时候这些钢钎就是定位的测量器,咱们以后都是夜间作业,弯曲度大一点小一点心血就白花了,你们几个一定要注意。”,另几个人答道:“是。”。这些人只钉了些钢钎就换位置,在草丛里一路摸索向昆明城那边过去。马贤亮等他们走远了这才从土凼里爬出来,赤着一只脚向校舍方向走去。等回到自己寝室时又累又困,往自己床铺上一躺便呼呼大睡,梦中只觉得左脚好似在踩水车。那水车一端儿浸泡在水塘里,另一端依旧在田埂上,车上来的水沉甸甸的,压得水车的踏板吱吱做响,几乎连送水的带子也要拉断,偏是自己的右脚帮不上忙,一只左脚踩得发痛,急燥之下想撒腿儿不干,往水车下一跳,扑通的一声跌得大叫道:“好痛!”,睁眼一看,自己已经由床上滚到床下,连忙又爬起来往床上一趴,发觉左脚冷冰冰的还很疼,用手一摸,摸到一处破皮的地方疼得吸了一口冷气,记起自己还有一只鞋子扔在野地里喂了野兽,暗骂道:“穆怀远这三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去过?天亮了需得问仔细。老子不但担惊受怕,连鞋子也丢了一只,脚也破皮,说到底都是他们害的。”。
二日天亮,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马贤亮一早起来在自己行李中翻出一双旧鞋换上,正要去上课,忽的听到一短一长的汽笛声呜呜作响,尚在奇怪,有几个聪明的同窗向四周的行人挥臂大喊:“空袭!有警报,快躲起来。”,众人还在迟疑,远处轰隆隆的飞过一大群飞机,到了昆城上空分作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西。向西的这一队越过昆明城便到了联大的上空。众人抬眼上观,只见那飞机的翅膀上印一枚红日标志,围着下面的人盘旋一周,放了几颗黑乎乎的重物下来。只听轰轰的几声巨响,那些玩意儿在地上爆开,烟火纷飞之中众人这才明白是日本战机在扔炸弹,顿时惊叫起来,四散逃窜。那些战机扔了几弹便转向南去与那里的飞机汇合,那边早已经升起几处巨大的黑烟,黑烟四周十数架战机犹如苍鹰一般不停的在空中打着转,间或一、二架一头扎下去,瞬即又拉起来摇晃着翅膀向同伴炫耀。
马贤亮随着人群奔出校门,过一条马路便跳进一条山沟。这里已躲了不少人,具都是胆战心惊的仰着脑袋看天。过一会见空中已无日本战机,猜测是已经完成任务撤了,胆大的便开始爬到沟外向校内走,不料身后呜的几声,那些战机去而复返,飞得低低的擦着树梢越过去向空荡荡的校园里打了几十弹又呼的拉高机头钻到空中。那些正准备回校舍的胆大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同受惊过度的野兔连滚带爬的又跳到山沟里。底下有许多人伸手将他们接住,各自抒文表达自己心意,有人道:“谨代表外语系表示敬意,送你西文‘饭桶’之单词一,请之后向A君领受。”,或有人道:“生物系参观神经反射现象之全体同窗向诸君表示亲切问候。”。
马贤亮一眼就认出那胆大者之其一有个三角眼的书生有些面熟,记忆中努力搜寻这人姓氏,终于想到是昨天与穆怀远三人谈话时好象是马幼山说过认识的,叫做袁求生,绰号“生物战专家”,心中想:“他叫袁求生,且不管是踢的足球还是请求的求,他这名字可十分的恰当,这人胆量到是挺大的。”。
三角眼的袁求生让自己系里的同伴一阵取笑,脸红脖粗的道:“问候也不能光动嘴巴,这精彩的场面买票也难得看见一次,你们是不是也在手头表示表示?”,旁边冒出个马幼山拍拍他肩头嘿嘿笑道:“方才那多只手接住你这还不够么?”。马贤亮一见马幼山就想起兴师问罪的事了,举起一只手臂招呼道:“老马,老马,我是马贤亮。昨儿晚上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马幼山一见是他,眉头皱起来,沉声道:“哎呀,真是对不起,昨天晚上我突然肚子不舒服,因此没去,你可别见怪。”。马贤亮挤开众人走到他身边道:“那你知道穆怀远和周传男到哪里去了么?”,马幼山暗道:“我哪里能告诉你,只好请你自己去问了。”,摇摇头答:“不知道,你呢?你一个人去了么?”。马贤亮一愣,心想:“我是说实话还是不说?说了吧,里面的干系太大,俗话讲‘祸从口出’,谁知道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昨天晚上那些人没一个好惹的,我这么一说,马幼山他们不定又与什么人吹嘘,一吹嘘就会传开,那还了得,还是不说的好。”,打定主意后也摇摇头道:“我在运动场上等你们不见,还以为你们先去了,自己一个人跟过去也怕,因此回了寝舍,没想到你也没去。”。马幼山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就猜到你一个人没胆量去探险的。他先还觉得良心过不去,如今一颗心放下来,指着袁求生道:“不用我介绍,你们大概都认识。”。袁求生早看了马贤亮半天,他与马贤亮只不过一面之交,那还是一年前长沙临时大学南迁时在湘黔的交界处听到有人报警说有土匪,隔了近一年,当时报警的同伴在印象中早忘了个七八成,这时候听马幼山说自己居然与马贤亮早就认识了,将三角眼眯了眯,硬是没记起来。马贤亮见他眼中显得有点迷惑,笑道:“前面有土匪。”,袁求生“哦”了一声指着马贤亮大悟道:“你就是那个报警的同伴。”,又敲敲自己的脑袋道:“看我这记性?就是忘了你的名字了。”。马幼山向马贤亮伸手介绍道:“中文系之马贤亮君,与我同姓。”,袁求生伸一只手去与马贤亮握,自我介绍道:“我叫袁求生,与马幼山是同系好友。”,马贤亮伸手与他相握,笑道:“昨天我才知道你的名字,是与老马诸同伴结识时听他说的。”,袁求生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他的同伴?是不是一个胖子和一个小白脸儿?”,马贤亮笑答:“你也知道?”,袁求生道:“周传男嘛,到也罢了。穆怀远这人在女生当中名气太响,因此我不鸟他,或者他也知道我此时不鸟他,所以平素见我就远远的躲开。”。马幼山对马贤亮笑道:“怕你不知道,老穆与老袁从初小到升大学之前是坐一条板凳的,别人说穆怀远如何如何多半不行,惟独袁氏求生君可当面背后肆意评价。这会儿老穆正是怀春之际,老袁历来是要请穆君离自己越远越好。等老穆被人一脚踹了痛不欲生,哈哈,袁求生先生定会掏光荷包请大家喝酒吃肉狂欢一番。”。
马贤亮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松开手后往山沟的土壁上一靠,将手拢进袖口里对袁求生道:“说不定你方才被飞机扫射,穆怀远一定在远处偷看。”,袁求生甚是坚定的道:“不可能!”。
日机临空之际穆怀远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心中倾慕的那个女生,大家一慌乱他便快步往女生人多的地方赶过去。恋爱中的男女尤有特点,于自己意中人的身形步态过目不忘,外文系的那女生的身影在穆怀远心里缠绕多日了,她的正面如何,侧面怎样,背影有何不同别人之处一清二楚。他只拿目光在人群中一扫,那女生便落入眼中。这时节正是扮演英雄救美的绝佳机会,穆怀远趁乱从那女生旁边冲过去一把扶住她,语气沉稳的道:“不要慌,随我来。”,那女生正需要有人保护,也不及去看他的脸孔,由着一双有力的大手护着自己娇小的身躯躲进校外的山沟。待惊魂落定了这才去谢保护自己的男生,一抬头,忽的脸上一红,又惊又喜的道:“是你!?”。穆怀远装作不认得她的样子道:“你怎么认得我的?”,那女生道:“昨天晚上在图书馆不是你让的座位么?”,穆怀远这才大悟道:“哦,原来是你。”,嘿的笑起来,对那女生又道:“你好象不是从北平跟过来的。”,那女生应道:“你怎么知道的?”,穆怀远道:“你方才说‘昨天晚上’;若是在北平读过书,语气就带上平津地区的味道了,这里有些老生常常说‘昨儿晚上’,因此我猜你没在那边念过书。”,那女生低头笑道:“我是从长沙跟过来的。”。从怀里抽出一本《欧洲文艺介绍》递给穆怀远道:“还给你的。”,穆怀远伸手接过书本道:“我到忘记这本书了,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没想到你帮我拿着。”,那女生道:“你是化学系的,怎么有心思读这种书?”,穆怀远翻了翻手里的书本答道:“在北平我才念大一时日本军队与中国军队冲突,校中高年级的同学组织抗日游行,我们班有几个男生也去参加,又拉了我也去。那时候北平城外已经驻扎了日军部队,与镇守的中国军队正两下里对持。我们走到日本人看得见的地方烧了面膏药旗,又喊了些口号,回去的路上正赶上抗日拍卖会。”,他拍拍手里的书本问那女生:“你猜猜这本书花了多少钱?”,那女生摇头笑道:“猜不到,你说多少?”,穆怀远道:“我唱了首抗战的歌曲人家送给我了。”,那女生嘻嘻一笑,正要说话,头顶上呜的一声飞过数架日军战机向校园里扫射。她伸脖子向那边看了一下惊道:“哎呀!几乎打到人了。”,穆怀远看着她瞪大眸子的模样心情一荡,笑道:“你怕得很么?”,那女生面红耳赤的缩回脑袋道:“不信你看么。”,穆怀远这才转身向远处看了一下,见没什么动静,耸耸肩头道:“许是有胆子大的以为飞机不会来了想提早返校,这些同窗不知道凭自己一时的卤莽会有多少人去模仿他们,那时在人群里掉颗东洋炸弹岂不是白白损伤许多性命么?”,他又转过身甚是诚恳的对那女生道:“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么?”,那女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心里砰砰乱跳,轻声问道:“什么事?”穆怀远正色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若防空警报没有解除,你万万不可追随大流跑到危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