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临时大学迁入云南之昆明后正式改称做“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因校舍一时安排不过来,遂在昆明南边的小城蒙自设一分校,将文、法学院迁到这里上课,理学院并校本部仍驻昆明城,一在城西北的大西门,一在东南的拓东路,不久学校又在昆城西北角购的荒地一百二十余亩做为校址。恰逢国内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也在昆明,联大校长梅贻琦便请他夫妇二人为学校设计新校舍。
梁思成的建筑艺术集专业方家之大成,向不以古典、实用,亦或中、西风格派别约束,主张融会贯通,既有实用价值,又不乏艺术观赏性。西南联合大学份属国内高等学府,建筑风格更加要有创意,即便不是富丽堂皇,也得是辉宏古朴。梅贻琦交代之初,梁思成心中已经画了一幅美丽的草图,随后当即拍板:一个月之内可交设计图纸。
新校舍筹建的事风一般传到工、理学院诸生耳朵里,因梁思成夫妇的名气甚响,联大诸青年抱定“前所未见”的念头憧憬未来的宏大建筑,更甚者已急不可待的在同窗中抛出自编的号外,推测梁氏设计艺术,其中尤以工学院土木工程系某甲的号外论据充分设想合理:
“国内大学学府已完成之建筑艺术中,首推国立武汉大学校舍最为华美,整座校园依山傍水布局对称,校舍外观古朴宏大碧瓦飞檐,尤以学生楼三道门楼最是壮观,直上直下颇具登泰山之势,真正体现国人心目中大学之神圣庄严。而西南联大地处云南腹地,四季如春,一条滇越铁路贯穿半个云南,外来文化中尤其是掌控滇越铁路股权的法国文化对这国土偏隅影响甚重,因此新校舍的设计多少会吸收一点法兰西艺术风格;另外昆明一地民族众多,汉文化之外尚有不少少数民族风情,新校舍若要融入这奇特的环境,更要注重当地的人文。由此看来,设计中除去钢筋水泥之外,余者许会使用采制的坚固山石做基。鉴于昆明花木茂盛,则整体布局当会顾及到庭院结构,却又不似苏州园林风格,那种格调太过典雅,斧凿痕迹太过明显,联大的布局应是敞开的,与校外的自然景观互相呼应,然又不可过于随便。这般一来,在体现“大学之校”的意义上,各处校舍当是左右对称中规中矩,倘若参差不齐,难免流于市井而无法在气势上产生严谨圣洁的感触。主体大楼定会以未来风格混之以中式碧瓦飞檐体现国立大学先进、人文一面,而寝舍之设计又会以当地土著建筑为主要蓝本,比若高脚楼之特色。总体看来,新的校舍将是一座有少数民族风情,却又不乏未来特色的高档艺术品。”。
某甲的推测如同在联大众青年心中打了一剂兴奋剂,各人莫不伸长脖子等候梁氏夫妇的音讯。时过一月,梁思成果然拿出大手笔,比之起土木工程系某甲的设想不知高出几多倍。不料梅贻琦校长看了他的设计图纸后马上便否定这一方案,理由很简单:西南联大没这多的经费;因此图纸需要做修改。
风声传出,那位某甲幡然醒悟,知道自己考虑问题太过简单,没虑及当前正是战争时期。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千里南迁,说不客气点那就是在逃难,不但固有校产丢失,可携带资金在途中也流失不少,方到这偏荒的云南腹地,哪里有钱去盖宏美壮丽的大楼?候着梁先生修改图纸的日子他又抛出一篇号外,先自我批评一番,而后将原的推测再缩水一半,并诚挚告诫众同窗:战争时期一切从简,非是大师乏术,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联大众同窗对此皆表示理解,纷纷做好住平房的准备。
不几日,梁思成二稿完毕,联大校舍大楼等处果然改做平房。将此设计交与梅贻琦看,梅校长看了他的设计图纸后马上又否定这一方案,理由很是简单:经费超支了。图纸需要做修改。
风声又传出,那位“某甲”宛若当头遭了一盆冷水也似,暗里道:“连平房也住不起么?那会是什么样子?”,遂又发了一篇号外,这回简单了许多,上面只一枚大大的问号,署名是某甲。趁着吃饭的工夫他顺手贴到原号外张贴处,等吃饭毕回来一看,上面又多了十几个问号,还分别署名某乙、某丙。
联合大学经费有困难,校舍设计方案一再被推翻,众大学青年不知道自己日后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环境,一时间议论纷纷。过几日校长办公室里传出风声:平房改做土房。那位某甲想:“还好,土房也是房,比住露天要强二十倍。”。正待要去将这想法变做下一篇号外,却发现早已经有人赶在他之前张贴了这肺腑之言,署名的是“某丁”。这位“某甲”取了一支毛笔,沾饱了墨水,将某丁的丁字那一竖加粗加长,上面的一横又添几笔把丁变成甲。正沾沾自喜之际风声又到了,原来是土房也被推翻了。听闻这消息,众青年顿时哗然,有数人取了张白纸,用毛笔批上一副对联贴出,上联道:无风定要起浪;下联曰:空瓶也能出酒;横批是:看谁能耐!对联意指校舍建设无法达成。那梁思成知道自己的设计方案又一次被推翻了,便去与联大校舍建设长黄钰生交流,黄钰生干脆告诉他,经校委会研究,除校图书馆的屋顶可以使用青瓦,部分教室和校长办公室可以使用铁皮屋顶以外,其它建筑一律只能用茅草做顶。土坯墙改做用黏土打垒,砖木用料在最后的设计案中还要再减去一半,图纸需按这个基础再做修改。梁思成听了这话忍无可忍,跑去梅贻琦临时办公室那里将图纸往他桌上一摔,愤愤不平的大声道:“改!改!你还要我怎么改?盖茅草房何必我梁思成?”,梅贻琦愣了片刻,把梁思成扔在桌上的图纸收好,说道:“国难当头,你不可以体谅一下吗?”,梁思成哽咽道:“体谅……从高楼改到平房,平房改到土房,如今又要改成茅草房,茅草就茅草罢,茅草房也要使用木料,现在划拨的木料盖茅草房都不够。”,梅贻琦叹了口气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土木工程专家对诸物的用量严格计算。如果我们连茅草房也没有,学生就要在露天作息。如今大家都在共赴国难,以你的大度,请再最后体谅我们一次,等战争胜利了,我一定请你来建造一个世界一流的大学。”,梁思成一声不发,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西南联合大学的校舍建设终是按部就班的进行了,对梁思成来说,这是其一生中最为记忆深刻的“小工程”,但从这“小工程”里出来的众多联大生日后却创造了许多举世瞩目的“大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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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校舍的建成,设于蒙自的分校人员亦开始返回昆明,文学院与理学院住到一处。那位中国文学系的马贤亮在理学院有不少好友,交往起来越发的方便。他到不似别人那般对住茅草屋有什么怨言,反而因这茅草屋带有厚重的草根香气感到分外的畅意,且校舍地处昆明城郊,环境幽雅安静,月下闲步可促生无数诗词灵感,偶有吟颂时甚有不知名者会在暗处遥相呼应,美哉,美哉!
某日理学院地质地理气象学系一好友无意告之,学校校址上原有部分土地之前是坟场,马君惊讶之余记起自己月下吟唱时那暗处的应和声,念头急转时脖子上生出一层鸡皮,加之右边眼皮忽的跳了两三跳,暗鬼已由疑心生出。是夜风雨大作,屋外野地里隐约传来阵阵丝铉声,马贤亮耳朵极灵,听到的是《昭君出塞》。这晚的时候外面哪里还会有人奏乐?莫不是……
马贤亮浑身上下打了个激,连脚都不洗,早早的往被子里一钻,紧闭双眼想拼命睡去。无奈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那屋外的音乐在耳朵里飘来荡去挥之不散。挣扎了一夜也没睡,到第二日昏昏沉沉的去上课,正值联大教授闻一多在讲古代神话,马贤亮这时刻哪敢听神仙鬼怪?中途瞅个空子便开溜了,也不敢回自己寝室,跑到城里找了个人多的茶馆挤进去占个座位便打开了瞌睡。
昆明人喜欢喝茶,城内的茶馆也多,联大学生受其感染,与茶馆结下不解之缘。因见联大学生坐茶馆的多了,茶铺的老板并不以区区马贤亮占座睡觉为奇,亦不去轰他走人。马贤亮趴在茶桌上睡了不多时,双臂一耸,他连头也懒得抬,知道是有人坐到自己对面去了。耳中听到身边还有个人说话道:“是‘昭君出塞’,我听得没错儿,害我一夜没睡。”。马贤亮一听这话便是一愣,暗道:“不会是说昨儿晚上的故事罢?”,只听另一个抖抖擞擞的应道:“妈的,便宜没好处。我们能买到的会是什么风水宝地?大前天我听到有人在远处拉胡琴。”,第三人接着道:“工学院的那名‘某甲’到我这里做客,只住了一晚就再没来过。”,先的第一人又道:“他老兄又不是怕鬼,只不过将你买的那点豌豆嚼干净了,既然在你这里找不到甜头,还来做甚?你想见他么?那好简单,只说请他磕南瓜子儿,我保证他招之即来。”,那声音有些抖抖擞擞的也道:“曹木甲此人与你我兄弟有所不同,只要有人请客,牛头马面他也能吃到一块去。”。马贤亮越听越觉得这几个人是与自己有过一般遭遇的,禁不住抬头过去打量,只见正对面坐着一个俊俏的,两边是一胖一瘦。那三个人见他打量过来,都拿眼睛回敬。马贤亮道:“昨天夜里我也听到有人在拉‘昭君出塞’。”。那三个人相视一笑,左边的胖子道:“你是哪里的?我们可不与你玩笑。”,马贤亮见他们误会自己是在开玩笑,一本正经的答道:“我是中文系的,昨天晚上真的听到外面野地里有人拉曲子,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你们也是联大的罢?”,对面那英俊的青年轻轻一拍桌子道:“看来不止我们理、化二系有人听到,连文学院也有证人,这就说明不是幻觉;既然不是幻觉,我们大学之生就应该相信科学而不要信什么鬼神。不如晚上我们一起去探个究竟,一来可以释怀,二来顺便拿住作祟的免得以后去惊吓其他同窗。”,用眼睛看了看自己两个同伴,又看了看马贤亮。马贤亮多了几个同谋者胆子一下大起来,点点头道:“好主意。”。那英俊的青年伸出一只手笑道:“化学系穆怀远。”,马贤亮握住他的手答道:“中文系马贤亮。”,又看了看两边的胖瘦二者,穆怀远缩回手介绍道:“胖的是数学系周传男,男是男女之男,不是南北之南,听这意思你就知道他是独子了;瘦的这位与你一般姓马,叫做马幼山,幼是幼小之幼,不是左右之右亦或‘再来一次’之‘又’,份属生物系,你以后若有机会听见生物系有关于中国远古时期植被研究论文的,十之七、八是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