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贤亮在躲空袭的时候找了份兼差,这大好的消息一旦传出便引得联大校内众穷酸欢欣雀跃,历来遭受敌人飞机空袭都是叫人痛恨的,经马贤亮的奇遇后,众酸丁将心中的痛恨化为乌有,反到有人盼着空袭警报再度响起以便能到松林中求职,嗟乎天不从人愿,昆明居然下起了大雨,而且下便下个不停。飞机没有好天气就无法起飞作战,这一来昆明城四下难得的清净了好些日子。
钱慕方上次与工学院土木工程系的曹木甲打了个招呼,那厮是个见面熟的大方之家,与钱慕方通报个姓名就要他请客,钱慕方又不是个傻子,他对穆怀远的女朋友于椰萍并不是出于小气,而是自己脑袋里有个坚定的原则在作怪,须知请客之举非是朋友而不可能的,于椰萍只不过是朋友的朋友,想让他钱某人请她的客这中间还有一堵墙要打通,曹木甲则不同了,既非是朋友,也不是朋友的朋友,与他钱慕方之间不但隔着一堵墙,并且还有座大山,曹木甲的意图又异常的明确,只不过想搞一口莲子汤喝喝,喝完了就拍屁股走人。钱慕方的逻辑概念里将他与自己的关系想了几遍也没得出个合乎情理的结论,总不至于因为他曹木甲是土木工程系的就可以请他客罢?土木工程系的人难道就大些么?因此钱慕方是绝不会做个白痴的东道的。曹木甲之所以敢于向钱慕方讨莲子汤喝,他的道理也相当充分,因为钱慕方自己也说过“只须做个自我介绍就成熟人了”,虽然当时他身边另有一个胖子说过“人家会为了一点莲子汤就与你拉关系么?”这样的话,不过那是对女孩子而言,自己是个男生,男生为了“一点莲子汤”自会与人拉关系。不料对方居然自食其言,搞得土木工程系曹先生灰头土脸好不扫兴。
土木工程系份属联大工学院,与联大理学院、文学院分别位于昆明城南城北两地,平时若不是有值得听的讲座,工学院的人少有会到城北郊外的本部的。曹木甲对文学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所以即便文学院有开讲闻一多的中国神话这样吸引人的课目,别的人会闻风而至,他曹木甲却难移金躯前往。这一次能到文、理学院所属的城北来,首先是一时兴起,想参观一下当初由梁思成夫妇设计的联大校舍,这于他土木工程系来说就如同现场观摩实习,行程的理由甚是堂皇。再者平日躲空袭的时间久了人们多少有了点小经验,凡是晴空万里,视线清晰的日子,十有八、九会有日本战机赶来凑热闹,学校为防备师生有伤亡定会停课。曹木甲早上起床出门,只要抬头望见天空万里无云,顿时会主动返回寝室备齐水壶干粮先走一步。从城南到城北走路只花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就算一步三摇慢慢溜达,最多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走到城北差不多昆明也该拉响防空警报了,那时可看者有二,其一是看别人不及准备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的样子;其二是参观梁思成建筑艺术在炸弹硝烟中抵御破坏的强度。只可惜日机当日只在昆明城上空转了一回,扔下十数枚炸弹,联大校舍暂时幸免。曹木甲不能白跑一趟,待警报解除后并不急于回工学院,只在文、理学院闲逛。文、理学院在城北分做两区,沿一条环城马路对面隔开,理学院在马路之南,叫做南区,文学院居北,叫北区。北区比南区较大,学生寝舍与饭厅、图书馆并大部分教室都设在这里面,梁思成的设计主要在北区。曹木甲进北区大门,一条土路直通北墙后门,土路居右有一口池塘,池塘边有花树围绕,树下置大石,石呈红色,可坐可赏。过池塘再右是联大校区广场,广场北端是一土台,可供演讲用。土台北即联大最豪华建筑物——图书馆,再后即饭厅。之东则是教学区,有教室若干,具是铁皮房顶,厚薄不一,但相信御日军飞机之炸弹远不如大舰厚甲,唯雨天承龙涎毫不费力。土路左边校门处有一警卫室,面对运动场。运动场之北是大片学生寝宅,土墙草顶极富原始蛮荒特色,除此无它。曹木甲逛罢多时见天色已经不早了,欲打道回府,看到校舍西边墙上还有个小门,门是开着的,外面景色颇佳,乃负双手,踱方步,由此处出去寻路去了。
他走的这条路几与马贤亮上次在野外探险走的是一个方向,荒僻的地方白天看时跟夜晚看是完全不同的。大凡越是荒僻处,风景越是秀美,所以这世上有许多的名潭古刹多半远离闹市。曹木甲一路走去,见天空亮时周遭是一景,黄昏日落时又是另一番景致,搞得他如登仙境不能自拔,脚上就停不下来了,有时明知道天快黑了,但一看远处有人家做饭的炊烟在山野间升起,心中便懒惰下来劝自己道:“反正天也差不多黑了,再回头走到工学院岂不累死活人?不如再看看这每里的景色,前面说不定有村子可以留宿。”。
他的运气也好,当天完全黑下来了,正好寻到乡下打谷的打谷场,中间堆着两枚石辘,另有两垛高高的草垛。曹木甲伸手在草垛里探了一探,稻草干燥无水,便放心的扯了一大把下来铺在地上睡觉。他不但是个“见面熟”,还能随遇而安,双眼一闭居然也睡得十分香甜。睡到半夜不知几点钟了,天上哗的下起雨来,一下就挺不住了。几根稻草哪里能挡得住雨水的侵袭?这便将曹木甲淋得透湿。他睡梦中以为自己是在游泳,不知怎地水性变得不好,手脚并用之下鼻孔中还吸进了许多水,呛得他哇咔咔的大咳起来。惊醒了一听,倾盆大雨下得密不透风。想找地方躲雨么?这黑灯瞎火的可以跑去哪里?若是一个不小心掉到什么古怪的陷阱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曹木甲心中暗道:“虽无处躲藏,不过也未必全是坏事,当成洗澡也好过呼天呛地。”。他身上本来就脏,干脆站起来将衣服脱干净了光着个屁股就借这大好的机会搓洗起来。开始尚觉痛快,水量充足,亦不用他担心浪费水资源,但久了便有点冷。昆明的气候四季如春,盛夏不蒸,寒冬不栗,加之曹木甲年轻,血气正刚,雨水淋久了虽有点冷,但还不至于要他的小命,惟不知这天大的洗澡水可以到多久才关,倘若老天爷对自己另眼相看,大雨下足三天三夜,难不成就这样光着屁股淋三天么?
左思右想多时,还是决定冒险返程。把地上的湿衣服拾起,只穿上一条短裤,余的跟自己白天带的水壶诸物系到一起,赤着一双脚板在地上摸索着前行。走了半天的路程,越是搞不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了,天上只是闷声下大雨,连闪电也不见一个。曹木甲昏天黑地之际胸中一团怒火便要放出,正要破口骂娘时,前面漆黑的地方闪了一星火头,只一会又熄灭了,不一会又亮起来。曹木甲一看,心中大喜,知道这是有人在吸烟,那火头是来自香烟上的。又向那边摸索几步,脚板上一痛,是踩到一枚尖锐的小石子上了,连忙将脚抬起用一只手搓揉。他怕又踩到别的锐物上,弯低了腰用手在泥地上轻轻探了几探,觉不到另有什么东西会扎脚,正要直起身走过去,那边黑暗中有人道:“盖如国人有评议欧洲史实的,至多不过罗马与恺撒,了解斗兽场之残酷,伟业与政变。就算放眼去看近邻东瀛历史,国内学术权威未必能胜得过人家一个二流的史学家。”。曹木甲差点笑出声来,他万没想到在这情景下还有人大发雅兴,心中暗道:“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可笑的论调我且听听。”,只听那人继续道:“我们去评日本历史,不过是他们的一本《古事记》,素盏鸣尊斩大蛇,又或是《万叶集》诸诗家的什么‘大和地方多山丘’,‘细雪纷纷落不停’,更深的却无法体会。中国的历史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的神话日本学者能比得过国学大师么?几个并无多少创见的极端文人抛制一、两篇诋毁中华文化的垃圾,居然在大学校里还有一定的市场,真是人类文化发展史上的天大笑料。”。另一人道:“闻一多君的中国古代神话课上得名气甚大,连工学院那边也有学生过来听,不想那几个年轻人私底下说中国文化翻来覆去也不过只盘古、女娲,再么伏羲,整日介拿几个老祖宗自我陶醉,长此以往国人必在陶醉中自我灭亡。”,先的那人道:“他们懂得什么?不过是受了些居心叵测的日本学者的鼓惑。我们是中国人,难道天天去讲天照大神和神武天皇么?世上哪个国家不是把自己祖宗当神般的供着?那几个年轻人就跑去东瀛变成日本人,一样要翻来覆去的天天讲倭建命是如何变做白鸟,一样要整日陶醉在神武东征的传说中。我告诉你,这个叫津田的老家伙向来瞧不起中国人,非是瞧不起中国人,他连自己也瞧不起,前不久不是有人控告他对皇室不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