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道:“对日本和佛郎机商,现在我们大体上是不敢得罪的,因为海禁未开之前,我们还需要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落足点,还必须从他们身上找钱赚。可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当真不好受。李孝廉,你们是随时能回去的人,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啊,海禁不开,我们这些人都没法上岸啊!归国已然无门,若我们再去得罪那些倭岛岛主,那不是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么?万一朝廷再来一轮清扫,我们到海龙王家躲去?其实国家若是支持,我们也不需要去抢,正正经经做生意就能财。我们不敢走出去,没法走出去,是因为我们背后没有一个根本,一个可以让我们能回来的地方!我们现在在国门之外却还能保持不被佛郎机控制,不被倭酋控制,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要我们对人家强硬未免苛求。当然,若有了国家在背后的支持,那我们的底气就不一样了!若李孝廉能帮我们这批人争取到一个名分,那时你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李彦直听了到他那句“我们现在在国门之外却还能保持不被倭人控制”,心下不由得暗赞一声,因想:“这帮人和陈思盼那帮海盗毕竟大不一样。虽则一样都是奸猾之人,不过眼界毕竟不同,至少在开海禁这件事情上。与他们有合作地余地。”口中却道:“我相信王船主所言是实情,只是帮诸位争取到一个名分,非我此时所能办。毕竟我现在只是个举人,连进士都还不是,还算不上正式进入仕途。只怕帮不到诸位。”
王直道:“进士也罢,官员也罢,你现在不是,将来就是了。我们盼的不是你的现在,我们盼地是你的将来!眼下我们也不求别的,只要李孝廉点个头,我们这帮人就都听你的!给你卖命!往后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水里火里。任凭差遣!”
张岳听王直这句话忍不住砰然心动,心道:“此事有大利!尽可答应了,成不成日后再说!”
毛海峰则想:“管库糊涂了!人家还没答应什么,怎么就许这等诺!”
蒋逸凡心道:“若当众答应此事,传到闽浙诸儒耳中,只怕他们会认为钜子是贪这些私商的钱财。对将来钜子地功名有碍。”
徐惟学心想:“难道为了他一句空口许诺我们便要冒着自断后路的偌大风险不成?不行!待会他若是当众答应了,我便赶紧想个计策将此事板上钉钉,叫他没法翻悔,以后只能作我们在朝廷上的代言。”
吴平心道:“若就答应了此事,虽然能得到这帮人的扈从,实力可以瞬间壮大,但钜子非海非6、亦海亦6的然就没有了。此事到底是好是坏?”
王牧民忽想:“我们本是为救二公子而来。测试文字水印8。怎么忽然间扯到这事上?”因暗中打量着王直:“二公子被倭奴劫持一事。会否与他们有关?”跟着又望向了李彦直,心想:“此事不知三公子注意到没有。”
众人各怀心思。都等着李彦直的回答,不知是时间停止了,还是李彦直停顿在那里,好久,好久,都不见他点头,也不见他摇头,终于李彦直脖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双唇微张,道:“正如王船主所说,能给你们承诺的是将来地李彦直,而不是现在的李彦直。现在要我点头,还太早了。”
王直徐惟学等哦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脸上,王直沉吟片刻,道:“可惜了,可惜了……不过,李孝廉若仍然要往萨摩经商寻兄时,我等在那边仍会接应。只是若要动武时,请恕我等两不相帮。其实岛津贵久、岛津忠良也不是不讲理地人,若李孝廉还信得过王某,王某愿意代为斡旋。若二公子真在萨摩,也未必要开战才能将二公子迎回。”他能在李彦直婉拒之后还这样说,那是相当有善意的了。
李彦直亦欣然道:“我此行只是为了救出兄长,非为征倭而征倭。若能不动干戈而办成此事,李哲何乐而不为?”
王直因举杯道:“若如此,王某祝李孝廉早日兄弟团聚,平安归来。”
李彦直答谢而尽饮。
这一次聚会,便在双方领的克制中虚语堆欢而散!
李彦直等走了以后,徐惟学道:“五峰,这事有些奇怪,我常听说这李孝廉也是赞成开海的,怎么今晚说出来的话半点不像?”
其实这一夜最激烈的话都是蒋逸凡挑起地,但李彦直既没制止他,众私商便当他是默认了蒋逸凡的表态。
“哼!”王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士大夫都是这样,左手玩禁海,右手玩开海。不禁海时,他们何来暴利?但完全禁绝了他们又受不了,所以他们必是要在这禁与不禁之间摇摆,就算平时有开海的高调,也不过是笼络我们罢了!嘿嘿,只是他们未免贪心得有些过份了!我等冒着生死大险,跨海帮他们赚钱,他们却连骨头也不舍得让我们啃,只希望我们吃点肉渣就老老实实听话!高兴的时候哄我们一哄,不高兴时就要我们的脑袋!再顺便抢光我们的积蓄!每思及此,如何不叫人切齿恼恨!如今李彦直既不肯放弃朝廷地前途,又不肯抛弃士林地好感,对我们连个空头许诺都不肯给,就要我们给他拼命甚至自断后路——天底下没这么便宜地事!”
徐惟学道:“如今他不肯答应。我们却该如何?”
“不急,现在形势站在我们这边。”王直道:“就大势而论,又开海又禁海地把戏。闽浙这些读书人玩不久的!金銮殿上地形势,也不是东南这些巨蠹能完全控制的!就此事而论,李介落到日本人手上,对我们却是一个机会!且不说他们兄弟之间感情如何,就是以儒家规矩而论。父兄有难,子弟不能不救,否则便有愧忠孝二字,要被人看不起的。而且东海上的男儿若见他李彦直连哥哥都不顾,谁还肯像以前那般服他?所以李彦直这番去日本是势在必行!等他去到日本,多半会有能逼得他不得不答应我们的局势!”
那边李彦直等坐船离开,中途李彦直问蒋逸凡道:“方才你慷慨陈词。以忠孝仁义责人,是故意窘迫对方地谈判手段。还是你心中本就如此想?”
蒋逸凡反问道:“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李彦直道:“若这只是为了窘迫对方而使用的谈判手段,那就没什么,我也会做这样的事。但如果你心中本来就如此想,那我可就要庆幸像你这样的人尚未掌控国家大权了,要不然不知得有多少人叫你害死!”蒋逸凡不想李彦直会责得他这么重,沉默了片刻。道:“我的话有错么?”
李彦直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道:“你的话当然没错!你讲的都是大道理,怎么会有错!大道理本身从来都不会有错地,但拿大道理来杀人,那就有问题了!跟我们说话的只是一帮生意人,你把道德标准定得这么高,叫他们怎么活?”
蒋逸凡叫道:“我说地那些是很基本的事情吧!”
“说起来是很基本。”李彦直道:“但做起来就不是了。换了你在王直、徐惟学他们那个位置上。你不见得能做得比他们好!”
蒋逸凡不屑道:“三公子。你别拿我和他们比!我再不肖,也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堕落。”
李彦直循循道:“你别看不起人家!这些年你活在尤溪的后花园里。哪里知道这些人在水深火热中的痛苦!仁义道德这些东西,若是拿来要求自己,那便是良药,但要是自己还没做到就拿去要求别人,那就是毒药!若你本身是个私商,终日忍受海禁之苦,却仍然能以忠孝仁义反省自持,克制,那你才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说刚才那番话!但你既站在朝廷的立场说话,就该多考虑考虑这些小民的苦处。”
蒋逸凡抗声道:“他们也许有些痛苦,但他们违法犯禁,甚至作恶多端,总是事实吧!”
李彦直轻轻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们是整个朝廷都出了问题啊。”
“朝廷?”
“对,朝廷。”李彦直道:“从朝廷地角度来说,它应该让它的子民乐于行善守法,且从中得到好处,这才是好朝廷。若是一个朝廷让它的子民不得不为行善守法付出代价,那这个朝廷便是个烂朝廷。而我们现在这个朝廷,却让他的子民不得不在善则死与恶则生、善则贫贱与恶则富贵之间抉择,这算什么事?现在本是承平时期,又不是面临无法抗拒的当头国难,但仍有大量的人被逼违法,你不觉得是朝廷出了问题吗?”
蒋逸凡哼道:“被逼违法?违法也有被逼的?”
“当然有。”李彦直道:“是人都求生,如果朝廷地法律不让人活,那就是逼着小民违法铤而走险;是人都求利,若是朝廷地法律不合时宜地把大部分财的正道都堵死了,那就是逼着豪杰违法走邪道。别人不说,就是同利其实也在违法啊。而你也大把大把地花着同利地钱呢!”
蒋逸凡脸色一红,道:“但要是这样的话,刚才你为什么不答应王直?”
李彦直道:“促开海禁,长远来说,确实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但这事是不能胡乱许诺的,尤其是刚才那种环境,一诺既下,必会被他们板上钉钉,以后我们就要被这个诺言所制,若被他们造势将我抬为开海破禁的领袖!那我可就麻烦了!现在庙堂上明暗不定,我根基浅薄,还没进官场就给自己插个标签,那是找死!再则,开海禁这事是我们和他们谈判甚至制约他们的筹码,现在就抛出来太早了!”
蒋逸凡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道:“说来说去,其实你也在利用这海禁一事结党营私啊!”
李彦直笑道:“我是在结党,可说我完全在营私就有些过了。当然,我可没伟大到因公废私。最好是能够公私兼顾。再说,事情得慢慢办,在咱们没法改变整个大势之前咱们得积累自己的实力,为自己创造机会。”
蒋逸凡哈哈一笑,这一笑,算是认同了李彦直的观点。他师生二人由对立到认同,期间颇费口舌,吴平见了,偷偷一笑。
王牧民见他们说来论去,都在他认为“不紧要”的事情上纠缠,看看两人告一段落,赶紧插上口,问道:“那日本那边如何?还去不去?别说要等等吧?”
“这事那怎么能拖!”李彦直道:“虽然王直这边搞不定,但二哥安危难测,我焉能在此空等?我料到了日本,事情必有转机。至于转好转坏,就要看我们如何处置了。”
他回头眺望与王直约会之座船,半晌,忽叹道:“王直在算计我。”
又过半晌,李彦直忽击楫道:“如今中华内部各种力量,或裂为帝相,或裂为文武,或裂为商盗,或裂为兵贼,名为一统,实存严重之内耗!欲破日本,关键不在日本,而在尽量统一华人所拥有之力量,若能使中华之财力武装一致对外,莫说区区日三岛,便是四洋五洲,亦皆可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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