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服憋着
徐子川随手往颈上抹了一把,定睛一看果然有血,不禁对着那径直卧床闭目的人呲牙做鬼脸,末了以极轻的气音泄愤:所谓医者父母心,我不会跟儿子计较的。
床上那个连伤带病又浑身乏力的病患闭目咬牙,只恨自己不能跳起来打他。
他虽未真的说出声,他却听得很清楚。
完成了姐姐请托之事后,徐子川折回自己那间客房,终于好生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睡到午时,醒来时元气大振,整个人清醒许多,这才觉出颈间那道浅浅的伤口挺疼的。
好在徐子川自小在团山上疯跑长大,并不是个娇气的姑娘,简单梳洗过后便随手捂着脖子去仁心堂的灶房寻吃的了。
哪知刚吃完出来就遇上了花颜。花颜见他捂脖子龇痛,当即拉了他就往前头诊堂去上药。
吃痛眯眼的徐子川边捂着脖子一路频频点头,回应着掌柜及医馆学徒们热络的问候,被花颜安置在柜台后的小圆凳上挨着掌柜坐下。
仁心堂是凤城最大的医馆,口碑也极好,一向很有些“客似云来”的意思。此刻虽是正午,堂内候诊的人倒也不少,三三两两低声说着话,嗡嗡嘤嘤有些嘈杂,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柜台后的动静。
花辞一边仔细替他上药,时不时偷觑他的面庞两眼,语气稍显热切:“子川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坐在凳上的徐子川微微仰头方便他上药,闻言垂眸拿余光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勾起唇角没吱声。
见他不接话,花辞也不恼,笑眯眯地扭头问掌柜的要了一卷伤布过来,又道:“子川啊,人家都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你说你这都七分长相了,怎么总不好好打扮呢?”
“我就想着,既都七分长相了,剩下那三分不要也罢……”徐子川见他扯出伤布就要往自己颈上裹,连忙直起身抬手拦下,“只是小伤口,没必要裹得像断了脖子似的吧?”
花辞立时收了笑意绷起小脸,一本正经喝到:“多大人了,不知小心些?”
“你。”徐子川无奈笑笑,从善如流地放下手,由她折腾。
徐子川脖子上乍然被伤布裹了两圈,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还有两日才是春分,天气并不热,不然八成要给捂出痱子来。
“我是怕你到时伤口发痒,你这人有时迷迷瞪瞪的,指定会伸手去挠,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哎,不是,你说这一大堆,跟你将我裹成这鬼德行有什么关联?”徐子川虽心中啧舌称奇,却仍旧没忘记最初的疑惑。
花颜面上带笑:这不是盼着你好么?”
“谢谢你啊,”徐子川软软地翻了个白眼
“子川,你要喝茶吗?”花辞笑意殷切地转了话题。
徐子川眯眼轻笑:“方才我就一直在想,你今日如此狗腿,必有所图。”
上柜台前传来苏清的声音:“哎,不说徐子川在这前头吗?”
徐子川皱眉,抬头应了一声:“在呢在呢。”
苏清果然撑在柜台上探头瞧进来,先是被他脖子上缠的那一圈伤布惊得“嚯”了一声,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什么,晨间那位病人,你是怎么给人喂的药?”
“拿银针制了他的穴道,然后捏着脸灌下去啊,”徐子川白眼兮兮地撇嘴站起身来,“若是真给治死了,那也是你的药不对,你若敢赖我……”
花辞轻轻拉了他的衣角示意,可惜晚了一步,未尽之言僵在唇边。
当徐子川一站直身,就见苏清身后立了个身着黑曜锦武袍的男子,怀抱长刀,面色共衣衫同黑。
这人他晨间才在西院见过的,看装束应当是那位病人的护卫。
当时这人坚持要留在房内看他用什么法子劝他家公子服药,最后被他赶出去了。他那时就知道,若叫这人瞧见他用的什么法子……像眼下这般黑着脸怒目而视,只怕已算客气至极了。
“你竟敢对……我家公子!”黑袍男子咬牙,却一时不知从哪一项开始问罪。
用银针制了穴道!还捏着脸灌药!还咒人被治死了!
若是平常,以上哪一桩都够这人吃不完兜着走的。
徐子川眼珠骨碌碌一转,看这人并未拔刀相向,苏清面上也并无什么焦灼之色,便放下心来,只对苏清道:“又怎么了?”
他自己虽是个已转行的半调子庸医,但苏清做为仁心堂大姐姐的医术却是不容置疑的。再说那人的症状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早上那碗汤药下去,无论如何也该退热了。
苏清撑在柜台上与他面面相觑,仗着背后那黑袍男子看不见,便偷偷翻了个洒脱的白眼,这才清清嗓子道:“早上是不喝药,此刻是不吃饭了。”
“仁心堂是医馆,”徐子川抬手指了指柜台上方那“妙手回春”的牌匾,“还管人吃不吃饭?”
黑袍男子听怒了:“不吃饭怎么吃药?”
徐子川被他嚣张的态度激得也是心火狂旺,正要发飙,却见苏清递了个眼色,轻轻摇头。花辞也偷偷踮脚抬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也是,此刻堂中还有这么多病人呢,不能闹起来。
“你给他开的方子是饭前服用还是饭后服用?”徐子川忍住气冷哼一声,不再搭理那个没礼貌的嚣张黑袍,只对着苏清问道。
苏清扶额:“……饭前。”
“那不就结了?空腹还正好喝药呢,找几个人按住灌下去就行了。饭他爱吃不吃,没听说过医馆要管治病还得管长肉的。皇帝来了也是这理,不服憋着。”
忿忿的徐子川低声对苏清说完,转身就要走。
“在下一介武夫不会处事,先才鲁莽得罪之处,还请公子雅量海涵,”那黑袍男子忽然出人意料地将长刀立于身侧,单膝徐徐触地,“我家……公子说,若公子不出现,他什么也不会吃的。”
诊堂内候诊的人们纷纷好奇又惊讶地朝这头看过来。
徐子川大惊:“你你你……赶紧起来!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比他更会见风使舵、能屈能伸的栋梁之才,真是不得不服。
徐子川满脸没奈何地应着那黑袍,却不动声色地在柜台的遮挡下向花辞打了个手势。
始终闲散支肘撑在柜台上的苏清自是瞧得一清二楚。
花辞垂眼看到徐子川的手势后,便不着痕迹地挪到一旁,悄无声息地自柜台下的暗屉里摸出一个小竹管子递到徐子川手里;与此同时,苏清也立即回身去扶那黑袍护卫,口中全是和气调停之词。
徐子川将小竹管子收进袖中,这才苦着脸绕出来,对那黑袍男子碎碎叹道:“走吧走吧,我也真是服气了。行走江湖要讲道理嘛,怎么横不过别人就当众跪下呢?不像话。”
两人前后脚出了诊堂往西院行去。
若要当真说起来,此事的道理确实在徐子川这头。
开门行医要和气生财不假,可病人任性闹脾气不肯吃饭这种事,说给谁听也不会有人真觉得这是医家的过失。
那黑袍护卫果然是个能屈能伸之人,此刻见徐子川虽不情不愿,但还是应下了这唐突的要求,便收了之前嚣张的气势,一路频频向他致歉。
徐子川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见对方歉意恳切,便也就笑笑,语带和气地转了话题:“黑袍兄怎么称呼?”
此刻他心中已有定准,若当真只是病人任性,那举手之劳帮忙哄一哄也无伤大雅;若是形势不对……哼哼,那必然是自保为上。
仁心堂开门行医,自是宁肯广结善缘而不愿轻易结仇。
先前他以手势示意花辞递软筋散,苏清明明瞧见却未阻止,还转身帮他拦住这黑袍,便是信得过他的分寸,知他不会轻易给师门招惹是非,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黑袍护卫见他和气回应,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才回道:“在下二一。”
自己叫什么名都还得先想一下?
徐子川挑眉浅笑,却也不点破,只从善如流地招呼道:“好吧二哥。呐,你们花钱求医,于我家医馆来说就是客,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好好说就行。咱们边地之人性子直,就讲个笑脸迎客、刀子对敌。”
二一沉吟片刻,再次对他抱拳致歉:“我方才也是一时急了,多谢公子不计较。我家公子他,平常不这样的,也不知这回是怎么了……多有唐突,还请见谅。”
“病中之人总跟小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没事,我医者父母心嘛……”徐子川大大方方地笑着摆摆手,心道只要儿子别是想翻天,我才懒得跟儿子计较,“不过我大约明日办完事就得回家了,往后他若还这样闹脾气,也够你头疼的。”
“对了,晨间我瞧见你还有一名同伴在的啊!其实若你二人合力按住他灌下去,多灌几顿他大约也就不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