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色如染
选一个,选一个……
这两个·选择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好么。
都这么多年了,这人怎么还是这么强势。
这样不好,容易找不到媳妇的。
不选,她不选,她又不是傻子。
于是只瞧她小脚一跺,嘴角勾起她以为的最美的微笑:“我能不能不选~”
苏徐徐一怔。
这笑容,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其实他死过一次了,他的妹妹也死过一次了。
从来没有想过,他还能在这个时代再见到他到妹妹。
那个时空中,他是皇子,她是公主。
他那时叫苏俞。
而她还叫苏清。
他做了将军,她做了和亲公主。
……
夜色如染。
墨洒深处,便是让人无法看透的黑色。
此时正值中秋,月本该圆。苍穹大地间本该披上一层淡淡的银色薄纱,东离国的百姓们本该守着烛光,依着家人,欢笑晏晏,不诉离别之思,不知相送之苦。
然而不行。
清亮的月光被腾腾狼烟所遮,死寂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
泗水东流,血染长河,身穿缁衣盔甲的勇士们,尸体横陈在草原苍野间。束束火把下,零落散开的弯刀弓箭上,冷光孤耀犹带噬血之残色。
飞鹰啸哀。
东离十八年。
高山上,夜风很凉。
苏俞伸手拢拢战衣外披着的银色斗篷,冷眸瞧着山下士兵们清点硝烟过后的凄迷战场。远望半日,却不知为何喉间忽一哽咽,眼眶不由得发热。
行兵布阵时,苏俞能果断;挥师迎敌时,苏俞能潇洒;收复淮安的那一瞬间,苏俞也曾得意扬眉。
可是此刻,直面生死时,苏俞却心潮如涌,难以安定。
敌人的鲜血洗亮了他们的盔甲,他们的鲜血洒在了枯芥土地上,与这个国家融为了一体。只是生还的希望在战争面前永远是这般的苍白无助,这般的脆弱易断。乱世中,无辜的总是黎民苍生。
苏俞想叹气,眼中偏偏先流出泪。
泪珠落上络璃锁甲的盔翼,耳中隐约闻得一声轻吟。
抬眼望天,夜暗沉。
身后传来几声悄然的脚步声,苏俞眉尖一动,不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苏清停在苏俞身后很久,苏俞能感觉到,她那两道目光静静地停留在苏俞身上的专注和关切。
虽一时无言,却又仿佛已诉尽了千语。
不知觉间,她上前几步靠近苏俞,当鼻间溢绕起熟悉的琥珀清香时,一双稍显瘦弱的胳膊已经紧紧环住了苏俞的身子,如同幼时般,将苏俞仔细地护在怀中。
“二妹。”苏清低声唤她,身子却依然维持着战争时的僵硬。
身在皇室,但东离的皇室却只有他们二人。
一男一女,这在后宫三千的皇宫着实少见。
虽然他只有这唯一一个妹妹,但他还是喜欢叫她二妹。
尽管他这样叫,旁人都以为他们家中还有什么其他的姊妹。
“累了便歇歇。”他开口,气息绵长悠远,一下一下扑到苏清颈边肌肤上,带着几分他惯有的、撩人心的诱惑,一阵阵钻入心底的痒。
苏俞淡笑,摇摇头,不说话。眼睛看着山下的残局,心上依然是如压大石般的沉重。
若有选择,苏俞情愿这世间永不存在战争。
身后的人似感觉到苏俞心中的痛和遗憾,她的手指握着苏俞的手臂,不留痕迹地按了按,似是安抚。
半响无言。
等他开口时,清风般毫不在乎的语气却是欲一言激起千层浪。
“哥,听说父皇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苏俞怔了怔,然后点点头,展眉一笑,心口却一下子酸楚得彻底。
这个时候能有的亲事,恐怕只有和亲了吧。
难道父皇还是打起了这个盘算了么。
苏俞咬住唇,心下愈苦,面上笑意竟是愈发盈然。
身后人轻叹一声,忽地扳过苏俞的身子,抬手挑起苏俞的脸,迫苏俞瞧着他。苏俞无奈抬头,却见那人唇角勾起,凤眼上扬,剑眉斜飞放肆,似笑非笑间,神情很是古怪。
“怎么?”苏俞皱眉。
她只是抿抿唇,眸光微动,轻笑无谓:“父王旨上还说,北盟有使来求亲。”
“知晓了。”苏俞挑眉瞅着他,面色如常看似丝毫不以为意,心里却不知怎地隐隐带出一股堪称久远的怒意。
夜色如惑,眼前那人盯着苏俞,目色诡谲变幻,脸上神情更如魅如谜般,让人看不透。
“我不认识他,只知他是北盟的某位皇子。”她开口,话语低沉,如弦重压。
愣然中,苏俞恍惚明了。
当今天下,是为乱世。
东离,北盟,祈天,苍梧四国相峙,纷乱四起,战事层出不穷,百姓流离失所。
虽百里一陌皆是疮痍满目,诸侯们偏还沉迷于权利争夺、割地取势的漩涡中,依依不得罢舍。
回到王朝,已是五日之后。
秋日,碧空寥廓无际,流云挥洒,长烟潇澈,朝阳如金鉴独嵌苍穹,耀得整个都城熠熠煌煌,气象不凡。
国师大人在凌云台举行了隆重的犒军仪式。
大军驻扎在金城西郊,与苏清苏俞一同入城的,只有亲军千余人。人虽少,但岿然整齐的步伐声,铿锵有序的锁甲摩擦声,来回飘掷在九陌街巷时,将素日里热闹喧哗的金城震得如同无人般安寂。
城门大开。千万百姓潮涌街头,人人摒息着,敛神端容,如望神祗般仰视着高坐在战马上、战甲英武的将士们。
金城的空气有着不同于蔡丘的清新熟悉。
苏清闭眼,仰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弯唇浅笑。
阳光洒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街道两旁的人群突地有些骚乱,苏清睁眼,转眸看了看。
只见人堆中不乏年轻的姑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正伸着如玉般的纤指对着她和苏俞指指点点,容颜羞涩,眼神却极为大胆,将她和苏俞上上下下、从头打量到脚。
偶一与苏清视线相遇时,她们的眸子里更是泛出异样的神采来。
自持貌美的,犹是眼波流转,含娇带羞,极为媚惑。
苏清不禁微微一笑,手指摆弄一下头顶的盔甲,挑挑眉,很是得意。
“就别祸乱人心了。”苏俞清凉的语音如冰砸人,淡淡飘入她耳内。
她是极为难得的美人,就算扮作男子,也是令人惊叹的精致。
……
“……妾自嫁入北盟,去国八年矣。虽远窜异域,常思汉关,诚得捐躯报主,不改初志。然身体日沉,西山在望,无以往复。妾所虑者,惟侍臣女官等人,留地多年,骨肉相别,手足割离,实不忍焉。伏惟陛下怜之,幸甚。”
一位婢女坐在案前,将写好的书念一遍,一字一字,仿佛前所未有的漫长。
榻上的苏清听完,缓缓道,“盖上印,呈与使者吧。”
婢女颔首,取来印鉴,小心按上。
“公主……”她看着苏清,忽然悲从心起,伏在她的身旁哭起来。
苏清苍白的脸上露出却露出一抹微笑,轻叹,“不必为我难过。徽妍,如今也只有你还当我是公主。去吧,他们会答应,待我走后,他们就会来接你。”
一个月后,苏清病逝,享年二十五岁。
苏清,本是东离公主,十七岁奉诏嫁给北盟皇子。两国安宁日久,苏清功不可没。闻得噩耗,东离派出使者,抚慰,厚葬苏清。
同时,东离陛下下旨,将苏清当年出嫁时带去的侍臣女官召回王朝。
苏清的宫帐,仍然被素白装点,但其中的气氛,却已经大有不同。
侍臣们在这苦寒的异域逗留多年,本以为归朝无望,不想苏清临终前上书天子,为他们求情。随着日子临近,众人要拾掇物件,又要与友人道别,忙碌非常。
而东离派来的使者,正是苏俞。
他就这样,亲手安葬了他唯一的妹妹。
却碍着两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甚至这八年来,二人一面都未再见过。
再见,却是阴阳两隔……
清丰县
精致古朴的香炉袅袅,幻化出氤氲四溢的烟雾。
案前端坐一男子,眉目微挑,双唇不点而朱。
他手边几摞书卷和书信都叠放得一丝不苟,字亦如他的人一般,风骨硬瘦。
面前摊着的一卷书,好久都没有动过一页。
阖上书,男子皱了皱眉,以手支额,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许是头风又犯了,他唇角几不可觉的微微抽搐,眼角也落下淡淡的疲惫黑影。
“林青,出去走走吧。”
于絮忽然开口。
站起身,长长的青丝下白色衣袂纤尘不染,舒展开来,步伐行云流水飘然似仙。
“是。”
林青立即跟上。
出了房间才发现,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夏日倒是难得如此和风细雨,那于絮并不以为意,在雨中负手而行,任温和的雨丝轻轻沾湿他的长发……
漫步在雨天的美景中,人的心情也自然而然的变得平和。
主仆二人漫无目的的四处闲逛,一路行到一个湖泊边上,于絮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后面闷头跟着的林青其实没有欣赏雨景的风雅兴致,他更担心的是主子的身体。
于絮之前生了一场大病,万一淋雨一着凉,引得头疼愈发严重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