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
第二卷天变
第一百五十九章昆明池
这年的正月里,上林苑中已经很暖和;只是临近傍晚时,这个池边却一阵阵刮起了风。
水边一个正兴奋地四处张望的华衣少女忽然感觉到了阵阵晚风带来的丝丝凉意,缩了缩自己的肩膀,后面不远她的夫君——一个满脸关切的高个少年立刻从车上唤着妻的名,跳了下来小跑了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少女兀自有些紧张,指着她夫君的tuǐ,不停地问着什么。少年摇摇头,也指着自己的tuǐ,说了什么,说完在妻子的指点询问中又不停摇头。
少女终于安下心来,带着甜甜的笑意,就依在夫君的怀中,一边看着景致,一边叙话。
这个年纪的夫f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或谈或笑,或娇嗔或逗哄,或甜言蜜语或轻声细唱。天可能都觉得有些嫉妒了,便很快黑下了脸。
于是他们终于醒转过来。
子睿,今晚我们……回去住还是如何?
你都说这话了,按说我们就不该回去了。
哦,这子睿都听出来了。伊人吃吃地笑了。
我耸耸肩膀:咱们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这还听不出来么?
那能住哪里?这眼前尽是亭台楼阁,都像是些巡幸赏玩的地方,没一个像能住人的地方。
你这问题跳得真快……嗯,这个事情好像子实与我说过,这里有shè熊观和长杨宫,南边我们来的路上应该有个细柳观。水中间有豫章观,该就是那个吧?
该就是的了,不知为何建成那个样子?
恩,像颗树,下面还雕了一圈人。
哎呀,说啦,我们住哪里呀?铃儿都听我的宝宝夫君的。伊人晃着脑袋,开心得紧,似乎发簪要被甩落,才忽然停下,小心翼翼开始作淑女状扶起自己的发髻来。
嗯?铃儿又调皮了,怎么能……在这里这么称夫君的。我点点了她的鼻子。
那如何?啊,莫若这样……妾身且问越侯殿下今夜何处歇息。伊人也算拿得出,一切依礼,现在怕佩儿都不会如此这般低眉顺眼地和我来这一套了。
银铃今日可真有些顽皮。我有些紧张。
伊人也学着我四处张望,却随口一句就能把此句推过:快啦,还有很多人跟着我们,他们也得吃饭睡觉。
长杨宫咱们自然不能住,附近馆舍也无甚兴味。铃儿看这个豫章观如何?我们可以先乘船游池,如是好住在船上也行,若是不耐水上颠簸就到豫章观歇息。
正合铃意,子睿深知吾心。
车夫就是上林苑内的,自然知道地方,片刻即到该到之处。却是那个暂行司沼水监领着一帮小吏出来迎了我们,那日在平乐观周围一堆人,他还算规矩,今天得空乘机一番谄媚及阿谀奉承实在有够令人生厌。不过夸越侯夫人美貌这等话,未想他也夸得出口,而且还颇有效果。看着银铃脸上笑得更加开心,心道女子怎么听见这种话就感觉丧失平日理智了;不过既然银铃如此开怀,也就没有打断他的话,连带着谄媚我的话,也能听下去两分了。
我做了件应该令他很开心的事情,我问了他的名讳,还作势记了一下,反复念叨了几次他的名字。
其实,此人若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能让我记住,我八成会把这种名字在几日内忘掉。不可否认,这是我的缺点,不过我大抵能记住所有人的脸,到时候作熟悉状招呼他就是了。
银铃知道这事,后来她sī下问我,你是不是要让那个官吏对我感恩戴德,以后他若得升迁,自然会认为是我举荐。我说自然,他夸你都快把你夸飞了,为了他这阵口水,也该给他个好点的念想。况且这般还能让他给我们安排更尽心。
自下所有要求,都称照办,还又赞我体恤下吏,要求的都是些简单的事情。我本不是什么士家公子,从小就是有地方就睡,有东西就吃。我所要求的亦不过是给我条船,累了也能歇息的那种;我需巡视一遍昆明池,说不准还要顺着水道到处转转,看看一路风景,皇上来了,也能帮着引导。这后面的自然是冠冕堂皇的话,不过这一圈转下来,看到好看的地方自然会记住,到时候禀报给我那位义父陛下也算我尽了心了。
他问我要不要豫章大船,我说不要。其实我不知道豫章大船是什么,但是听得一个大字就觉得不妥当。只为我们两个人,最多算上后面的十来个人,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还是银铃指着水边停的一艘tǐng漂亮的游舫,问道此舟可否,那人立刻便说,既然越侯夫人看中,自然可以。
随即命下人赶紧收拾归置,只听此人口中不停指挥催促,亦不消片刻,船上一应物事乃至船工庖厨皆备。
我上船前,特意转头又确证了他的名字,道声辛苦。
估计他应该很开心。
船不大也不小,略宽于常见江水之中行舟,最妙在于船头船尾都起有三层的楼台,楼台之间有天桥相连,实乃携妻观景佳处。此船宽阔,虽然速度不快,在水面上却甚是平稳,倒是适合晚上歇息。
我让那些随行精骑和shì女们都跟上来,自己寻歇息处,亦可随意观景。看着众人颇是开心领命,便命庖厨生火做些东西来吃,自然这个是最要紧的,不过,我说起来似乎并非这样。
下令船工开船,我也不知道什么路线,只让他们带我们绕池随便转转,选些景致来看。
而我自然在上面与我的银铃携手看着身边种种,上看迢迢星汉,下看无边夜sè。随着岸边灯火的逐渐远去,银铃心情也就越发轻松起来。
豫章观顶上忽然亮了起来,眼见着闪出了明亮的火光,将原本昏黑的昆明池立时耀出粼粼红光。风不时吹过,深邃的昆明池dàng漾起一道诡秘的光晕,悠悠地将我们所有人连同船一起包裹其中。仿佛这池中有着什么秘密,不想让我们得知,而将我们圈在其内,拒在其外。
为什么那个地方叫豫章观呢?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团跳跃的火焰问道。
你是讨厌随侯吧?
这你都能猜道?
父亲和我提到了你打算回越国的军队部署,而且我也知道你以前和袁术有些交恶,故而能猜到。为何叫豫章观我不清楚,可能还得问佩姐姐。不过说到这里,我倒真有些事情要问你,其实我真的没有想到谢沐。但是听父亲复述完你的话,又觉得有些道理。如果互换立场,你很可能如此安排。不过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冒险的,尤其一旦攻击失利,这支远来之师粮草这些如何筹措。
一抢我们的粮仓官库,二趁秋收之期而来。所以攻击时顾忌会比较小,防守起来也不难,总之就是冒险,但是这个险值得冒,否则徒劳无功还劳命伤财,这种事情我不会做。
子睿之谋颇有灵性。可我当年教你孙子兵法,你却为何总也记不完全。
这种东西何能死记硬背,知其究竟便行了,我倒恨不能尽数忘却,如此才能活用于心,亦可免枝枝节节干扰。
听来有理,据说当年霍公去病便从不读兵书,那你为何用计总是过险?
铃儿啊,你当对方都是笨蛋么?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我不信对方都是笨蛋,按道理设计,别人也能想到,自会提防。当我设身处地地考虑对方如何想,对方如何动,便感到按兵书而出的很多计策都是平庸之极的。这时,对手甚至我自己有时想都不敢想的计策才成了妙计巧计。不能为他人所虑,才是最安全的。韩大将军背水列阵,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皆是置身死地的计策,可都要比为夫要险得多……不过铃儿从不用险,可也是一直打胜仗啊!而且打的胜仗可比我多多了。
我兵比对方多,将比对方强,粮也比对方足,武器远较对方精良,这种仗输了才怪,赢了完全不稀奇。
为夫不如你稳。如果碰上是让我打上你所有的仗,我真吃不准能否全胜。
子睿竟如此谦虚,咦,那个莫非是石鲸么?
船的右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长长的鱼一样的石头,在火光中lù出红白sè的光芒,不过这条鱼的样子有些奇怪,像是一条鲈鱼拍扁了刮背鳍,翻转了尾巴的样子。听银铃说,这是一种巨大的海里的鱼,孝武皇帝时候就雕刻在此处了。注1
我确实是个无知的人,我从没有听过什么叫鲸。金倒是清楚很多,尤其是忽然发现船上很多雕饰物品都是泛着这种光。
银铃似乎也注意到了,伊人立刻忘却了水里那位,开始到处寻找观看着各种雕刻的纹饰,和散落各处的饰物。一个个看过,兼而品评,不亦乐乎。这个我又不感兴趣,尤其是伊人说出一个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的时候。不过,既然银铃如此有兴趣,我就自然带着笑,跟着她声声惊讶声,加几句:怎么了?是么?哦,原来如此,确实有意思等等。
我的名字谁起的?当银铃发现船后有两个相对而立“我”的纹饰并笑出来后,我难得问了句非口水话。
父亲提过,当日狱中不敢与你起名,怕一旦泄密为人所害。既然让你姓谢,你自成一族之始。父亲和几位朋友商议,令尊……我的亲公公有不祭皋陶公之典,兹令以后清流入狱人人拒祭皋陶公。因其后人姓谢,音同獬豸最好,那时还争论了致至直治志智诸字。父亲思前想后说莫若谢智为好。其名智者,念其尚处襁褓之中,望其聪颖好学,能辨是非。长大之日,能效其父,登高一呼,慨然有涤清天下之志。父亲还说,他后来还看了一个叫南华子先生的占卜图谶,便觉得你叫这个名字更是极妙。
那个图谶说的什么?其实我心中还在念叨,你可知我并不是那个獬豸,这事真不知道何时和你们说好了。
这就不知道了,我在越地那阵常问,父亲都笑而不答。只说,这个可能现在在皇上那里,自己这么多年早忘了。还说,莫若不知道为好。
皇上?这个却有些麻烦了,真不知如何问好了,为夫着实好奇。
铃亦好奇。
船一路向西北而去,豫章观上的灯火也渐渐成了一颗远远闪烁的星星。而岸边的灯火逐渐清晰明亮起来。
风大了起来,怕在最上面让银铃着凉,便拉着她到了二楼给我们安排的卧房中歇息,随便打开扇窗户,就我们两个人,互相携着手,就这样说话——当然吃饭时候得换个姿态。
当晚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吃了晚饭。银铃说下午一直在睡,所以吃得少。场面上很快就变成笑着帮我夹ròu夹菜,将她面前的鬲缶等物逐渐移到我的案上,再把我前面空的器皿拿走。全不消那些婢女在旁服shì——银铃早早把她们打法下去让她们自己去吃饭——她在就行了。
这点上子睿倒一直没有怎么变。
那是自然,我心道,饭桶就是饭桶,不因桶内米饭多少而定。
通常吃饱前我不会说什么话,最多带上傻笑看着她。然后嘴里不停塞东西,因为如果说话,通常又会被数落——嘴里塞满东西时,不许说话。
最终,当我依在榻边幸福得打着饱嗝时,伊人笑得更开心了:当真二十年没有变,小时候请nǎi娘都需请三个,你也算乖的,就是常哭,张叔张婶看看你那下面没有什么污秽之物,就会笑着说,二少爷又要吃了。
谁说没变?我终于有精力说话了:开始叫了你十几年姐姐,后来叫你银铃,今日才叫你铃儿……唔,我什么时候能叫你姐姐的?
你能叫人tǐng迟的,我都怕是我捂你把你捂傻了,后来想起来就哭。大概三四岁吧,你忽然能叫姐姐了,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小女孩,却开心得不得了。不过小时候和一帮街坊姐妹可能把你折腾tǐng惨,那时候也不知道,就是疯得很,就把你当作个宝贝过家家,今儿我当母亲照顾,明儿她当娘亲看护,没事给你喂个什么水啊食啊的,结果好像真把你饭量给喂出来。
那些街坊姐姐们……好像我长大了就再没有怎么见过了。
恩,是啊,十五岁前她们都得出嫁啊。
哦,对……不对,那铃儿怎么……?
你忘了?我们当时算作没有父母的一对姐弟啊?而且,我父亲那时说是使钱打通了关节,官吏也就不来寻我的麻烦。而且我们在籍册里都算作没有父母的人,我还推说我有早年父母定下的姻亲,只是等待那人来迎娶我,自然就没有什么街坊媒妁来寻我,故而才能等你来娶我呀!比如子yù的小妹,如果子yù不是当了皇上的女婿,他妹子这会儿也必须得出嫁了。
嗯,江家小妹,老二一向疼他这个妹妹。等他妹妹稍微大了些,在襄阳平日里就常见他领着那个小丫头,那小丫头也爱缠着他。与我们一起,还动不动就威胁我们什么我去告诉爹爹去,搞得我们都不愿意和他玩了。以前我们都是四个人一起出没的,后来就剩我们三个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帮小恶徒平日里也不干什么好事……现在的江小妹已经是秦彭阳公主,封邑就在秦国都城临泾边上,人还一直住在都城里,看来还是和当年一样。据说各国都有来求亲的,子yù到现在都还没有答应下来,可能是想替妹妹找个好点的,结果眼界就高了点,看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还有,你们拜了兄弟,却算折了我,子yù与我说需称他二哥才是,不应子yù子yù的叫。
别理他,我见他都称老二,从不称他二哥……银铃如何知道这个事情这么多?
长公主殿下说子睿乃吾义弟,她算你的姐姐——她自称的——我算着日头不对,该是你大几日的,怕是子yù记错了。但她是公主,我也不好直说。她说她又是你嫂嫂,我和她算妯娌,所以和我特亲厚。去了没两日便几次召见,我与她也谈得颇相得。母亲带着瑾儿去赴宴,长公主都把我叫去做陪。
哦,要为两位皇子选妃了,那天什么情况?
看了公卿家的女孩子们,似乎倒真是瑾儿最漂亮。而且瑾儿现下身份也最是显贵,父亲在朝辅政,还有你这个平安风云侯当哥哥。可能家里有命,那其他家的那些女孩子似乎也都让着瑾儿在期间多出风头了。两位皇子本来好像都很喜欢瑾儿,尤其是大皇子,不过瑾儿更喜欢二皇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二皇子反倒有些故意疏远瑾儿,瑾儿好像也有些脾气,就故意亲近大皇子了。皇上皇后也都很喜欢瑾儿,怕这个事情就要成了。
看来银铃观察tǐng仔细的。不过,这些小女孩子家的事情,我nòng不明白。
嗯,嗯,是啊,我家的笨子睿。女孩子家的心事,你确实不明白,倒真是有些小女孩还拜见我,问了你不少事情。哎……真不明白,父亲干吗给你取这样的字。
不知道,他不是希望我聪颖好学么?可惜有些拂了岳父他老人家的好意。我真的很佩服当年的很多人,他们如何能为几乎素昧平生的党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父亲说……他们身已死,我等尚存之。存之则有后,若不保其骨血,岂不令忠臣良士断嗣,故而为之。
我再把银铃揽入怀中:苦了你了,你比我大了三岁,却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为夫着实惭愧。
无妨,子睿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来娶我,铃已经很开心了。
嗯,那自然,铃儿终于不和我争四岁五岁的,我也就很开心了。
我比你大了三岁多,若真是你姐姐,争争无妨。可如果是你妻子,却真怕自己老了,你嫌弃我们了。
我把她裹在怀中更紧:不会的,初生时,你是比我显着大很多,可现在我已经显着比你老很多了。以后,我们就这样牵着手,一直到老,互相看着,互相扶着,你叫我老头子,我叫你老太婆,还有谁会在意,谁比谁大?
银铃忽然说道下次我得带佩儿一人来一次。
虽然话跳得厉害,我却立刻能体会其中所有意味,回忆最近所想的种种,心中忽然清明了。顿了一顿,笑着说,都带都带,一个都不能少,包括孩子们也都带上。我以前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们两个在一起,当时是我死皮赖脸要娶你们两个举世无双的女子,算占了天大便宜,不能口上说要照顾你们两个一生一世,一转身却把孤单尴尬留给你们,我岂非禽兽不如。
子睿如何这样说自己。
智本庸人,才学人品皆远不及夫人;又不擅于处理男女之事,给你们添了很多烦忧搅扰。原本以为自己还有长项,便是勇于面对,却未想到面临两位夫人时,次次选择逃避,反把种种难堪留给了你们,让你们婚后更加孤独。哎……铃儿,你别哭啊!
银铃一直看着我,不知何时,眼中有了泪光。
夫君说的是真的,以后绝不让你们再为我的怯懦而悲伤,不让你们再一夜夜独卧空chuáng。
那今日我们就早些歇息吧。
言毕伊人一边轻轻擦去眼角泪水,一边走出卧房去安排了些事情。
这一去时间稍有些长。她进来时,既不登榻,也不唤我起来,只是打开了一边的窗户,让我朝外看。
岸边不远处能看到一座石像,周围有颇多灯火照耀,银铃又推开了右边一扇窗页,看到一尊和左边差不多的石像,也是类似光景。
那是牛郎和织女的石像注2,银铃如是说,上应天河星位,据说在豫章观上看,正好对应天上情景。七夕之日,若皇上驾临,会命军中矫健者将他们拉在一起,第二日再分离。
我没有说话,只是和她在一起静静看着窗中两座石像,他们应该是对望的,却不能在一起。
那夜我又看见银铃流了泪,我却觉得这是一种幸福的流淌。
后面几日,我和银铃或船或车,一路将昆明池周边玩了个遍。
追着昆明池水,直到揭水陂注3,看着水分两路一条临空的渡槽引着水进入长安城中,还有一条向北透过各自的水闸流入建章宫中,此处建章宫和上林苑之间就隔着两道各自的宫墙水闸加上一条宽阔的官道驿路。
牛郎织女我们还专门去看了,两座石像都比我高大,还都跪坐着(跽),从雕刻完到今日已经几百年了,却依然只能这样互相守望,之间还有好几里地。也许只有皇上开心了,二人才能在某年七夕见上一次。
镐池让银铃多停留了一会儿。此池就在牛郎像的北面不远,一座山岭之南。她说这是周代都城镐京饮用水的蓄水池。比昆明池小了许多,却淤塞得很厉害。今日在周边已经完全看不到周时都城的种种痕迹,只余衰草与朔风为伴,枯叶与飞禽共舞了。
犬台宫据说是专门给皇上养狗的,珍藏着天下包括西域都护府收集进贡的各种犬类,甚而还有更西边的外邦异犬。即便如此,银铃却没有想参观的意思,而是主动要求避开。我知道她怕狗,虽然小时候她曾勇敢地站在我的面前替我驱赶。所以,我也叮嘱车夫离那里远点。其实现在我倒真不太怕,尤其在北地雪原中杀过不知多少条狗后,更没什么惧意;感觉比老虎要好对付很多,至少力气没有老虎大。
上林苑之北未过渭水,靠着建章宫的地方有一个孤树池。池不大,却在池中有一洲,中生数棵杉树,皆高十几丈,因其根远较树干处féi大,彼此又极其靠近,竟真的像只有一棵盘根纠结的几十围孤树一般。注4
孤树池边还有好几座池沼,皆有楼台宫观,不过银铃还是喜欢孤树池。她说,只可惜此时尚为初chūn,若周围皆是绿sè,其意其境怕更是吸引人。我说到了夏季,带你们一起来就是了。
伊人又流泪了,却笑了。
银铃学会了撒娇,其实真是一件好事,有时,我真恨不得她一辈子都在我的怀中向我撒娇。小时候就只有她哄我,从没有过撒娇的事情,少女本应享有的在父亲夫君前的那一份快乐,伊人二十岁前从未享受过。倒是佩儿,幼时也许还能在岳父母前撒撒娇,反倒到我面前却从未如此。我的家事就够我头疼的,可偏偏我知道我还不仅面临家事。
算着日子出来四天后,我们回到了平乐观。宋他们都问我们干吗去了;我说带着我的平国夫人整个上林苑巡视一圈。看着平乐观似乎墙面重新浆过,地面也清扫一静,心道,皇上确实该要到了。
秋鸾似乎有些失落,听着她的姐妹们和她叽叽喳喳讲着一路见闻,却还带着笑。
徐大人精神好了很多,据说他们也在周边转了转,不过没有我们去得那么多地方,但还算开心。据说的房间里已经挂了很多máo皮,最近他们几个也总有野味可吃,日子很是快活。只是我似乎听到秋鸾也喊哥了,这却是我觉得不妙的地方。
这次回来,tuǐ上伤口那边倒无论怎么走动也无什么痛觉了,只是有些痒。
子实来的时候,似乎在银铃身边抿着嘴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看得银铃觉得好笑,问他怎么了,子实说,不知道yù儿如此打扮是何模样。
不过,他掟了我一拳,分量不轻。我问他为何;他说你别胡思luàn想;我说我没有;他说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打归打,子实还是拉我进屋。告知我,再有两日,皇上就到了。
我点点头。等银铃进来时,便直接告诉她,好日子只有两天了,到时说不准你夫君又得鞍前马后跑了,到时可能又没有时间陪你了。
银铃笑了,说没事,这是应该的。她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我的伤口,说马上这tuǐ又得忙了。不过她很讶异,提到虽然痕迹很深,但是疤都开始脱落了。
居然这么快,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子实却知道,他提及兽医的药就这个好处,毕竟兽不同于人,要的就是很快止血,迅速结疤,以致痊愈,至于疤痕留得多难看,无人会在意。
看来以后受伤,还是找个兽医给我看为好。
旁边二人都笑了,子实笑得直拍我肩膀:我就说我说得没错。银铃倒很是贤淑的样子,一直抿着嘴,后来还以手掩之,只最后颦眉正sè说了句:胡说。
打发走众人,我拉着银铃在馆内转了一圈,银铃问我干吗,我却一直笑着不答。
不过最终,我只能感觉自己有些傻乎乎地寻了一个婢女问了一下,那个温泉在何处。
于是,命人在门外把守,还闩好了门,拉着一直红着脸的银铃一起泡在了其中。
我们不是第一次泡在一起了,干吗还红着脸,不舒服么?
舒服是舒服,可那次……我们穿着衣服的。
我们都结婚这许久了,还不能一起泡个温泉么?
你自己的都没有nòng清在哪里,还拉着我问别人,任谁都羞死了。
知道……很多事情上我好像就是有些笨手笨脚的。
没事了,没事了。谈些正事吧?
我们这个样子有什么正事可谈?
父亲……公公婆婆和那几日和我谈了一阵,其中就谈及瑾儿之事。
恩,父亲母亲怎么说的。
婆婆心情大好:瑾儿想嫁谁就嫁谁,如果瑾儿不定,那就看皇上的意思。公公却说,且不说这时不能由我们定,即便能由我们定,暂时亦不能定,还得看谁是储君。婆婆就有些愠怒,说公公怎么越老越趋炎附势,也学会了见风使舵,只想着讨好未来新君。公公也有些生气,说自然不是,我想的是谁是储君,就让瑾儿嫁另外一个。
啊,这却是为何?
我当时也是感觉奇怪,一时想不明白。公公却说,须知皇上就这两个儿子,一皇子登基,另一皇子就得外放封王。在朝内,辅政卿可总揽朝纲,倒无什么可担心的。可这另一个因其在外,却极可能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所劫持,竟至扶为贰帝,挑动叛luàn亦未可知。若让瑾儿一直在其身边,jiān佞之人便少了很多图谋不轨的门道。况且,如果瑾儿真的为皇后,公公与子睿都变成了外戚,种种行事便有了顾忌。
嗯?嗯,嗯,嗯……
我频频点头,父亲所虑确是较我远甚。只是,瑾儿将不得不成为一场政治联姻的棋子,来去不再能由自己。
哎……
铃当时亦想如子睿般叹气,只是不便在公婆之前长吁短叹,以免失礼。
为夫所想的却是将来我们的孩子不免为了相同的理由,可能真要葬送自己的幸福,却去与他国联姻了。
将来的事情,现在别多想了。
到时候,就和老大老二老四他们结个儿女亲家,能牵扯到皇上的也结一两门,也就差不多了,其他,我还真不太愿意。可惜我再无兄弟姐妹了。若能我们这一辈把关系结好,孩子们也能更自由了。呃,佩儿应无什么亲生的兄弟姐妹了,铃儿可有兄弟姐妹?
你不是在打我的弟弟妹妹们的主意吧?
你真有?我去越地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见过我的妹妹么……父亲曾有一个汉人妻,还生了个女儿,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可惜大娘死得早,我这位姐姐也在党锢之luàn时失散了。该比我大两岁,据说只有一个小名,叫金铃,后来却再也没有消息了。后来,父亲娶了我母亲,我是长姊,我的母亲还给父亲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就比你小两岁,我也从没有见过,据父亲说,十几岁就让他去司隶河内温地我们司马家的sī学去读书了。两个妹妹年龄尚幼,我们在越地结婚那日,你肯定见过的,不过你那天一路喝上去,估计见到时,就是有人说,你估计也不知道什么了。还有,你莫打她们主意,佩姐姐也绝不会同意的。
那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哥哥,那个姐姐,这个二叔,那个四表侄的,就算忽然出了两个妹妹,哪里会知道是你亲妹妹……
你还真糊涂得可以……
不过,我看过地图,温县就在洛阳之东北,过了河(黄河)就是。若有机会,去看看你亲弟弟,你可知道他的姓名?……司马铜铃?
不是的,别瞎猜……他叫司马彪。
岳父怎么会给自己的儿子起个这么骠悍的名字,听起来倒似一个我这样的人的名字。
建宁四年父亲的一个故人孔彪去了,此公是孔夫子的十九代孙,那时为博陵太守,就在那年死于任上。为彰其功德,还是当今司徒崔烈立的碑——不过,那时他只算是博陵故吏,注5就是请父亲帮拟的词,然后父亲刚回到家,母亲就生了我的弟弟,所以,父亲为纪念故人,便起名彪了。父亲虽然一直未入仕,却叫彪弟要好好读书,还派去我们司马家sī学,这就是明摆着要让弟弟入仕的。
我回去,就让父亲把你弟弟司马彪征来,最起码先做个郎官。如果不方便,怕有人说什么闲话的话,把司马家多征几个上来。如果岳父大人不嫌弃,我就把我内弟带回越国去。
别什么都依仗赵公,要知道,你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且父亲也绝不希望靠着裙带关系让弟弟入仕。
其实我真的想立刻告诉她,我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但是,我觉得暂时不适合。
所以,我很快找到了话:怎么这半天你脸还是红的。
这么热的水,能不红么,也不看看自己……
我要能看见自己就好了……
自后再无大事。
二日后,帝幸上林苑,见上林苑内种种,龙颜大怒。
下旨,斩上林苑令,丞,尉,诛其族。
原本,应该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如最初他们的计划那样。只是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且慢,臣越侯智启奏陛下天听,不可多伤人命。
注1:鲸鱼不是鱼,是哺rǔ动物,它们和人的亲缘关系要远远近于它们和黄huā鱼。
注2:今此二石像尚存,不过牛郎织女传说起源地今仍在争夺中。
注3:昆明池下面的二级蓄水池。
注4:原描述出自《西京杂记》。围,一曰双臂圆抱,多用于计数树粗;一曰双手拇指食指相比之圆轮,多用于描述人腰粗细。
注5:此碑存在曲阜孔庙中,不过和司马德超并无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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