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堡议事堂内,李梦空、张万里、熊成文、邓宇顺等中高级人员统统在座,聆听原由方维良执笔、后来成吏员也加入的《江南见闻小结》。
《江南见闻小结》是南山堡,或许也是整个炎黄大地上出现的第一份新式论述文。与其说是文章,倒不是说是考察报告,非常讲究证据和数字。
文中针对方腊事变的起因和壮大因由,主要讲了三件事,从三个方面讲述了为何有数十万小民跟着方腊造反。
冗官冗员。
大周表面上经制官员很少,一个县里有品在身的官员,只有县令、县尉、教谕、主簿几个。然而架不住大周的官府部门多、职能重复、恩荫众多,导致科举出身的官员群体相较前朝竟膨胀好几倍。所谓“无为而治”,无非是士绅大户和世代吏员相结合,把持民间秩序罢了。
表面上,大周的赋税很低,但是架不住地方官府收的各种杂税,以及官府大户勾结起来的乱摊派、转移赋税、转移徭役,小民的日子因此过得太苦。另外盐铁专卖,也是小民苦难的重要根由。
基层崩溃。
大周立国初年,曾经通过保甲法对地方有过一段时间的强力控制。但随着士大夫集团将武人关到笼子里,大周的某些地方终于出现了“皇权不下县”的情形。
朝堂的旨意能不能实行,实行到什么地步,主要取决于地方上的士绅大户。这就意味着,任何伤害到士绅利益的政策都无法施行,只对小民有利的政策要打很大折扣。
小民户口日增,田产却越来越少。地方士绅、大户、富商、豪强、官吏形成的地方利益群体对小民的盘剥越来越残酷,小民遇上大灾变,忍不可忍之下什么都能干出来。
民生分裂。
有人说大周工商鼎盛,失地农户完全可以到城市打工。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大周城市承载力有限。
大部分的失地农户,其实还是沦为了苦佃户。君不见,江南和江淮但凡发生大水灾,跑到城市附近的小民尽管卖儿卖女,也会被活活饿死几成。农业生产效率没有巨大突破前,汴京也拿不出太多粮食接济数十万灾民。
从总体上来看,大周的贫富分化已经到了民生分裂的地步。控制一切的士大夫群体和造就繁华盛世的工商群体尽享文明成果,数百万工商从业者正在构建属于自身的市民文化,地里刨食的农户却似被时代遗忘,没有丝毫话语权,属于沉默压抑到极致的大多数。
不时有人提出各种问题和质疑。方维良和成吏员都尽量举例子、列数字、做对比回答,好让南山堡的公中人员有个更清醒的认识。
现在没人再提问了,所有的公中人员都陷入了深度思考。
大周肯定是有大问题,可问题在哪儿?那些士大夫,尤其是汴京的宰执不是聪慧绝顶么,为何放任小民生活如此凄惨?照《江南见闻小结》中的内容来看,大周最大的问题是民生完全割裂了,除少数幸运儿外基本是一潭死水,那表面上的工商盛景怎么解释?
李梦空和张万里遣散大多数人,只留下资历最深、绝对可靠的公人。
只听李梦空似有深意地问道:
“屠龙术,是东主大人主动令两位揣摩的?”
方维良和成吏员点点头,昏暗的大堂中响起一阵吸气声。
东主大人一直不表态,原来确实有那个意思!
从这天起,南山堡的上层人家开始“贴心”地准备各项资源,为东主大人的“大事”做准备。
与此同时,退兵到随州城下的李毅夫正在挣脱抱住自己大腿的一个胖子。
事情还要从李毅夫到达随州城那天说起……
见过岳丈大人、掌握王六王七的总体情况之后,李毅夫便带着衣着各异的乡兵指挥,和禁军、厢军的各级将校展开谈判。
大部分禁军厢军的武人,是赞同刘成栋的决定,不想到山里打仗的。主要是花费太大,彼此又很难协调,很容易被王六王七仗着熟悉地形打伏击,实在是有损他们“大破王六王七”的便宜。有时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他们所谓的战功不过是捡刘成栋的便宜。
禁军和厢军是不想打,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白白交出战功。
将近一百臭哄哄的武人挤在衙门一间偏房里,吵吵了大半夜才定下分赃方案。
禁军、厢军等“正规军”负责开到各个山道,牵制王六王七残部的运动,防止出现不可收拾的情形。作为回报,他们要拿走一半的战功和战俘带来的收入。
李毅夫等数十支乡兵联军负责主攻,不断进山-退后-进山-退后,等王六王七的残部被消耗得奄奄一息,才会大举进山。到时候,只十数万中青年俘虏,就是好大的功劳、好大的一笔钱!
刘成栋镇守随州城,不参与此次的利益争夺。他毕竟是李毅夫的老丈人,南山堡人家的老寨主,吃相不能太难看。
九月十三日,禁军和厢军就位,李毅夫带着乱七八糟的两万人马进山“剿贼”,结果被王六王七在一处小山坳打得大败,狂奔而回。
李毅夫一早清楚,两万面黄肌瘦、几乎没有训练、没有见过血的渣渣乡兵,是绝对没有胜算的。但凡事总有开始,他只能当出头鸟,带着一群不靠谱的家伙进山。
结果李毅夫差点被其他乡兵坑死,如今想想都后怕。见过毫无战力的,没见过都没接战就被对方吓得倒卷狂奔的!
若不是南山堡这支“乡兵”早有防备,刘德成和刘盛护住两翼见“友军”冲击阵型就杀,杨营东带着几百名东主亲卫接连三次反杀,李毅夫也许就把命交待到山里了。
李毅夫一脚把油腻的胖子踹远,在城门楼众多文武的目视中怒吼道:
“老子有没有提醒过你,提醒所有乡兵指挥,要严守阵型,不要小瞧王六王七?啊!有没有?!”
“你他娘的只长膘不长脑子,抖擞着肥肉呼啦啦冲上去,结果没几下就被杀崩了……还敢冲击老子的阵型,想把本忠训郎害死是吧?我这忠训郎的阶官到手还没热乎呢!”
“你的手下都跑光了,过来求我也没用。老子去哪儿给你变一支兵马去?要说你也够抠的,你手下的弟兄宁肯跟着王六王七造反,宁肯四散奔逃,也不想继续跟着你。是他娘的怕被饿死吧?”
王六王七只是人多,但兵器太差,又饿了这么多天。何况还有李毅夫带着一千人稳步后撤,庇护全军,乡兵其实没死多少人。
可架不住油腻胖子做人太次,清一色打光棍的手下几乎跑个干净……别说继续待在李毅夫身边立功挣钱了,回去不被文官整治到死就不错了!
脸面啥的一点儿不要了,担心祸及家人的胖子再次飞扑而起,像个泥球一样抱住李毅夫的大腿,哭嚎道:“我不要这张脸了!”
“李指挥,李天王。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你让我吃屎,我就吃屎。我是冲着你的名气过来捞功的,你不能不管我……”
“弟兄们穷得娶不起媳妇儿,穷得当裤子,也不能全怪我。主要是我家里那悍妇,还有那几个好吃懒做的妻舅,成天吸兵血,小弟我拦不住啊啊啊!!!”
“大哥救我一命。我以后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有虚言,一定被我家里的悍妇折磨致死啊啊啊啊啊……”
简直是一场闹剧。李毅夫抬头看一眼笑得东倒西歪的城门楼,恨不能一刀劈了紧抱不放的油腻胖子。
又拖行了几步,收到廖士开和张展郡示意的李毅夫捂头做无奈状,仰天长叹道:
“你少占老子便宜。老子刚过二十,你都三十好几了,谁是你哥!”
“哎咦……起来再说!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城门楼上不止有文武官员,还有等着第一批苦劳力的明月集商贩。他们轻车熟路地接走数百名苦劳力,便通过各种门道打听一天前发生的惨败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幕降临。
李毅夫把几十个乡兵指挥叫到一起,先是把阵亡士兵的抚恤拿出来并警告不得贪墨,又强调自己不会毁约,才勉强调动起遭受重大挫折的乡兵指挥的斗志。
刘元和刘盛兄弟俩正在一间干净的大屋喝酒。
“东主大人是个疼家里人的,老子也就放心了。不过咱们这位东主,是不是太怕死了?”
刘元干了一大碗,想起李毅夫到了城内也不脱重甲,有些好笑地问道。
“再小心也不为过!”刘盛咬了一口山果,皱眉说道:“比如刚经过的这场惨败。要不是东主压根儿信不过其它乡兵,坚持多带箭矢投枪,伤亡就大了!”
“城内也不安全。大哥你没去江南,不知道有些人家啊,下起手来黑着呢……”
随州城衙门后厅,刘成栋挑起眉毛,“哦?这么说,是你和张展郡那小子使的计策,故意让那个无才无德且不知羞的胖子在城门口处拦住毅夫?”
廖士开笑得比哭还难看,咧着嘴点头。
廖士开到秦岭没几天就明白了,李毅夫比方腊的图谋还要可怕!可他已经得罪过江南士绅,已经无路可走,只好积极地出谋划策,在李毅夫的身上添加更多笑料,进一步降低士绅官员的警惕。
除了降低士大夫阶级对南山堡势力的警惕外,廖士开还有一个用意,很快被张展郡和李毅夫分析得知:
救下必死无疑、愚蠢无能的油腻胖子,就是最好的千金买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