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午间,夏侯昭却又做了噩梦。
梦中她回到了前世,空空荡荡的初怀公主府里毫无人气。她坐在那张靠着窗的锦塌上,稍一动作,便有蒙蒙的灰尘落下来。
“月姑姑?”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头顶的太阳亮得刺眼,金灿灿的光芒将花园晒成了一片白地。她站起来,朝着外面走去,一直走到府门前,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夏侯明为了显示自己对这个堂妹的偏爱,特地在城东选了前朝一个王府赐给了夏侯昭作为府邸。周围全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往来的人非富即贵。
这座府邸又独占了一条巷子,在夏侯昭入住之前,夏侯明特旨命营造司的人将整座府邸和门前的巷子都翻新了一遍,原先的土路也铺上了青石板。
可是夏侯昭站在门前一看,地上的石板缝隙间长满了杂草,显然是很久无人来此了。
她又沿着巷子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大街上才看到了人。
那是一队骑战马的将士,正中一人,穿着铠甲骑在骏马之上,神情十分倨傲。他身后的旗手举着一杆高高的战旗,旗子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沈”字。
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围观百姓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亏是沈小将军,一口气就把北狄人赶了出去。”
另一人道:“可不。要说那董志城也不是什么要城重镇,听闻前任守将抵挡不住北狄人的进攻,战死在城外。沈小将军一出马就挽回了局势。难怪初怀公主薨逝了,圣上还这样器重沈小将军。”
先前那人笑道:“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在圣上的心中,沈小将军可比初怀公主要紧多了。”
她转头去看那窃窃私语的两人,却发现他们都没有面孔,只在面部的下方开着一条狭长的缝隙,发出“桀桀”的笑声。
夏侯昭一下子就惊醒了。
“殿下,您醒了?”帘子外面传来风荷低低的声音。
夏侯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刚只是做梦。可是她的心中犹不安定。起身让风荷服侍着洗漱后,匆匆走到正殿。
严瑜和柳智坐在那里,正在商讨今早发生在太极宫偏殿的事情,听到她的脚步声,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向她行礼。
夏侯昭摆手以示免礼,她的目光在严瑜的身上扫了一遍,终于确认:严瑜还好好地,而沈泰容已经死了。
严瑜见她的脸色比方才午睡前还要难看,心中有异。可是当着柳智的面,他也不好多问,只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倒是柳智毫无所觉,一心想着朝堂上的事情,回到座位上便朝夏侯昭道:“殿下,如今情势已经十分明显,北狄人意图南下,我们不得不防。但朝中有陈可始等人掣肘,前方的大将恐怕也不能安心。不如我们趁此机会……”
尽管他在夏侯昭面前颇说得上话,但如今还只是一个低品阶的小官,没有参与早朝的资格。
早朝之后,夏侯昭的旨意就通达了帝京各司,正在和同僚一起用膳的柳智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连饭也不吃了,急匆匆地回家写奏折。
他早年曾经游历天下,因心系北事,特意在九边逗留了许久,对九边诸镇都深有了解,于防御北狄人也颇有心得。
以前是没有机会向朝廷建言,现在他能够直达天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一盏茶的时分,他便写就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北防建言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赶着进了宫。
可惜等他进了宫,夏侯昭已经入殿午睡。有风荷在殿门前把守,柳智可不敢触霉头,只好和严瑜坐在正殿里等候。
不过这也给了他机会,细细将早朝上的事情询问了一遍。严瑜知道他如今算是夏侯昭的智囊之一,并不隐瞒,将王晋和陈可始等人的话都一一说给了柳智。
柳智听完,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道:“如今看来,还是需要严将军或是李将军出京一趟。”
严瑜见他和自己得出了一样的结论,心中稍安,点头道:“午前我已经将此事禀告给殿下,她尚未有所决断。”
柳智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严瑜一眼。
他和丘敦小姐定情之后,对男女之间的情愫有了突飞猛进的了解。一听严瑜说夏侯昭未有决断,他马上敏锐地想到了皇后为夏侯昭和严瑜定下的婚事。
严瑜本来心中甚是坦荡,被他的目光一扫,竟然也感到脸上发热。
便在此时,夏侯昭匆匆而来,还未说话便打量了严瑜一番。
柳智:果然如此!
夏侯昭可不知道他们两人之前发生的事情,坐下来便询问柳智因何入宫。
柳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劝夏侯昭派严瑜出京。不过他换了一种方式,先将此次北狄人南侵,九边诸镇需要注意的十项说了一遍,又道:“殿下,如今圣上在行宫休养,北狄入侵这样的大事,你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自从皇后为夏侯昭择定了驸马,人人都觉得圣上会很快下旨将此事公布天下。可是等啊等啊,圣上都带着皇长子去行宫了,也没见一张纸。
旁人不知圣上的心思,柳智却体会到了一二。这倒不是因为他比夏侯昭更了解圣上,而是这些日子,他一直处在和严瑜一样的境遇之中。
丘敦小姐心属柳智,她的祖父丘敦律尚且看不出态度如何,她的父亲丘敦儒挪可是已经明显表露出对柳智的不满意了。
丘敦儒挪并非要自己的女儿一定嫁入豪门世家,但他骨子里就瞧不起文人,尤其是柳智这样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文人。
不过挨着柳智现在是夏侯昭面前的红人,他不好多说什么罢了。
何况此时还在国丧期间,连初怀公主的婚事都搁置了,丘敦小姐更是要等到皇后丧满一年后,才能正式议亲。
丘敦儒挪便抱定了一个拖字诀。虽然对着柳智总是一副漆黑的面孔,可是当女儿问起来的时候,他也只说,待到出了国丧,且看柳智能否当得上丘敦家女婿。
丘敦小姐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多半是在拖延,非缠着他将这个“能否”说出个具体条框来。
丘敦儒挪被逼得没了法子,便对女儿道,丘敦家世代习武,又是八姓之一,家中族兵上万。他也不求柳智能够统兵作战,起码这骑射能过得去吧。
“闺女,你想想,若是他连马都骑不了,到时候难道坐着轿子到咱家迎娶。”丘敦儒挪“苦口婆心”地劝女儿。
丘敦小姐心道:柳智虽然日常不骑马,但总不至于连城内这短短的几步路都走不了吧。不过她也没反驳自己的父亲,她明白,丘敦儒挪的意思并非仅指迎娶这一件事。
柳智想要过了泰山这一关,骑马和射箭这些事情,总得熟习一二才行。
于是从三月开始,丘敦小姐便日日督促柳智勤加练习,可把柳智搞得苦不堪言。但看着心上人着急的样子,他还是狠狠心,日夜练习,到如今骑马已经不会走两步就掉下来了。
柳智将圣上和丘敦儒挪比较了一番,猛然惊觉,天下的拳拳爱女之心都是相通的。
如无特别的情况发生,圣上当然不会将皇后临终前所做的决定推翻。不过严瑜若是想要痛痛快快得牵到公主殿下的玉手,还是需要在圣上面前多多立功才是。
这一次便是最好的机会。
夏侯昭道:“早朝之后,孤已经着人向行宫送信了。”行宫离京不算远,半日当可来回,圣上的回复约摸也快到了。
果不其然,夏侯昭此言刚落,殿外就传来程俊的通报声:“殿下,高大监来了。”
夏侯昭连忙站起身来,道:“快请大监进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朝殿门走去。
高承礼和月姑姑如今都跟着圣上在行宫侍候,月姑姑主要看护皇长子,高承礼则负责在天枢宫和行宫之间传递圣上的旨意。
他在天枢宫里呆了十几年,一直小心谨慎,常年挂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现在到了行宫,人事简单,圣上又轻易不向天枢宫颁旨,高承礼的心情也渐渐变得舒朗起来。
一看到夏侯昭,高承礼就先行了一礼。夏侯昭亲自扶了他起来,道:“怎么,父皇没有旨意吗?”
若是圣上有旨意,高承礼一进门当先宣旨才是。他既然先行了礼,那自然是没有旨意了。
果然高承礼道:“殿下英明。圣上道此番北狄人入侵,不足为惧。请殿下与上三军诸将和严李两位将军细细商议,自行定夺便是。”
夏侯昭没想到圣上这般信任自己,既然圣上这样说,她也不好多言,又问道:“父皇最近可有回宫的打算?”
圣上上次回宫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照理最近就该回来一趟。
高承礼道:“圣上本来打算月中回宫,不巧前日皇长子殿下受了凉,于是便拖延了下来。此番接到殿下传来的北地战情,圣上便道,殿下事务繁忙,他和皇长子还是在行宫多住些日子为好。”
夏侯昭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道:“弟弟病了,前日回宫的内侍怎么没提?如今可好了?弟弟既然生病了,还是回宫休养比较好吧?”
除了遇有大事,圣上派高承礼回宫之外,平时每隔一两天,便有普通的内侍来往于天枢宫和行宫之间,聊慰夏侯昭的思念之情。不过这些内侍没有圣上的旨意,也不会将皇长子的生病的事情告诉夏侯昭,因此她到了此时才知。
高承礼知道夏侯昭这是想父亲和弟弟了,可是圣上不回京,一方面是不想挪动皇长子,另一方面则是担心自己回到天枢宫,底下的人便心生两端,让女儿难做。
只是这番心思圣上不能对女儿明言,高承礼也不好多说,只道:“殿下勿忧,这段时间国巫大人正好在行宫驻留。她亲自为皇长子殿下诊治,昨日就已经好了。只是圣上担心皇长子殿下年幼,舟车劳顿,再引病端,故而如此决定。”
“这样……”夏侯昭知道父皇不会再更改自己的决定,只微微叹了一句。
高承礼却转向了严瑜道:“此番北狄人入侵,想来你和李罡将军都必有一人出京了。月姑姑特意让我将她替你做的几件新衣送来,北地艰苦,严将军万务小心。”说完,他拍了拍手,自有跟随他一同入宫的小内侍捧了一个包袱进来。
因为还在皇后的丧中,那包袱是用素色的布包起来的。高承礼接了过来,送到严瑜面前。
严瑜连忙拜谢。高承礼笑道:“严将军少年得志,必然不负殿下的期望。祝严将军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夏侯昭欲要开口,却见严瑜朝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典监大人。”
柳智大开眼界,看来同是泰山,这高度还是大大不同的。丘敦儒挪说不过女儿,就得自己上阵。圣上可不一样,四两拨千斤就向严瑜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这出行的衣服都送来了,你是离京还是不离京?
送完了这饱含深意的包袱,高承礼便要辞去。夏侯昭又让程俊去御医院多寻些上好的药草给他一并带回去。
柳智已经将奏折送到了夏侯昭案前,又晓得严瑜必然会出京,心中的事情放下了一大半,也辞宫离去了。
这一忙,就到了申时,李罡和李罟两兄弟入宫了。
李罡一进殿,就朝夏侯昭行礼道:“殿下,末将想要请战!”
李罡今日回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既担心在信州的安秀,又顾念秀水的老父老母和族亲。
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门扉一响,李罟闯了进来。
“大哥,我要回秀水!”
李罟这个秀水守将当得甚是不称职,自从去年他到了帝京,就再也没回去,一直跟着李罡生活。过年的时候,兄弟俩是和严瑜、柳智一起守岁的。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李岳虽然名义上不再是秀水的守将,其实大事小事还是由他决断。李罟这个挂名的守将,原本就是为了应付沈明而提前接任的。北地无事,李岳也愿意让小儿子在帝京多盘桓一些日子。
但现在烽烟欲起,李罟哪里还能安心留在帝京,立时便要辞了大哥回乡。
李罡那一点儿睡意烟消云散,他想了想,朝弟弟道:“稍待些时候,你总要向殿下请辞。到时候,我也向殿下请战。”
李罟奇道:“大哥也要回秀水?”身为墨雪卫的统领,李罡的首要职责是护卫初怀公主,哪里能够因为家乡即将开战,就请辞回乡呢?
李罡摇摇头,道:“不是回秀水。此番与北狄人作战,我和严瑜之间,最好能有一人出京去往前线。”
李罟恍然大悟,连忙催着兄长入宫,遂有了方才一幕。
不料坐在上首的夏侯昭道:“我已有决断,明日便派严瑜出京。”
作者有话要说:啊!写了4000字还没写到想写的地方!捉急!晚上应该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