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站在廊下,看着夏侯昭带人朝外走去,偌大一个莫纳律府,居然真的无人阻拦。
他心中暗嘲,怪不得这几年,莫纳律会被丘敦压得喘不过气来。连这点胆识都没有,迟早会被其他大姓赶下去。等乐阳长公主回转,他也不耐烦和莫纳律族的族人多言,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如今李氏被初怀带走了,这可如何是好?”回程的牛车上,乐阳长公主焦虑地问。
微微合起双目的沈明慢慢悠悠地道:“她以为带着了一个李氏,就能翻过天,未免也小瞧沈家了。”
虽然外面的人总是以“驸马”称呼沈明,但他自己还坚持着一口一个“沈家”。乐阳长公主并不纠正他的话,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沈明却仿佛已经从她的叹息中听出了对自己不满,睁开了双眼,冷冷地道:“刚刚我已经让人将那逆子的外室带回家了,她初怀公主再能干,也不敢到自己的姑母家里来抓人吧。”
说不定还真敢。
乐阳长公主想到方才侄女站在灵堂之前的那几句话,心中着实有些忐忑。这孩子如今气势颇足,圣上和皇后都是温和谦让的性子,是谁将她教成了这个样子?
但她已经无暇多想其中的缘由,那个名唤“阿卉”的女子还在家中等着她处置。乐阳长公主下定了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拔除这个祸患。
因为要带着李氏,夏侯昭干脆自己骑了马,腾出地方给她。
一行人先绕去了陈睿府上,安康县主阮仪彤接了信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夏侯昭跃马而下,第一个走了进去,风荷扶了李氏下车跟在后面,月姑姑和严瑜缀在其后,其余墨雪卫则留在了府外。
阮仪彤一见竟然来了这么多人,不免有些惊奇,道:“殿下,夫君还在宫内当值,您有什么事,我先去派人送信给他。”
“表姑,今日孤不是来找师父的。孤想请您帮个忙。”夏侯昭不能将李氏带回宫中,严瑜的院子又太小了,她担心不安全。思来想去,她干脆将李氏送到了陈睿府上。
“我能帮殿下什么忙啊。”阮仪彤本是个有些怯懦的女子,闻言还待谦逊一二。
抱着陈家小少爷保童走出来的裴氏却道:“殿下休说什么‘忙’不‘忙’的,快请进来吧。”
夏侯昭道:“多谢裴姑了。”
保童看到严瑜,立刻就伸出双手,挣扎着要扑到严瑜怀中。
“哥哥,严哥哥。”他平时都是由阮仪彤和裴氏两人带着的,陈睿事务繁忙,心中虽然十分疼爱这个儿子,却甚少能抽出时间来陪他。
倒是严瑜因在墨雪卫,夏侯昭寻常总是让他和李罡两人轮值,还算空闲,常常来陈府探望裴氏,有时候也带着保童玩耍。
若问保童心中最喜欢的人,第一便是严瑜,连陈睿也赶不上的。
但此时他并非休假,不能轻易擅离职守,朝着保童摇了摇头。保童哪里知道这些,一见平时和气的严哥哥不理睬自己了,顿时撇了嘴,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裴氏忙哄他,道:“保童乖,姑奶给你做酥酪。”
保童不依,他本是一个极为乖巧的孩子,今日不知犯了什么倔,眼巴巴地看着严瑜,固执地伸着双手等待回应。他今年才一岁多,容貌随了母亲,生得玉雪可爱,即便是撒娇,也难以让人觉得厌烦。
夏侯昭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保童,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那块刻着“既安且宁”的玉牌,认出是自己送给裴姑的那块。她心中一软,朝严瑜道:“你抱着他吧。我还要问李夫人几句话,不着急。”
她既然这样说了,严瑜自然遵从。一入严瑜的怀中,保童立刻高兴了起来,他竟然还拉着裴氏的袖子道:“酥酪,给姐姐。”
他这样可爱,夏侯昭心中虽然积满了事情,也不由得露出一点笑意,道:“多谢保童了。”
有月姑姑和风荷在夏侯昭身边,又是在陈府,严瑜倒并不担心,抱了保童去花园。保童转过头来,心中暗暗记下这个说话比父亲还管用的姐姐。要知道平时若是裴姑发了话,连父亲都不敢吭气的。
陈睿可不知道自己在儿子的心目中,排序又降了一位。他正忙着清点神策军的仓库,夏侯昭担心北卢会扣下信州的武备,打算先以淘汰废弃兵器的名义,将神策和羽林两军多年未用的一些库存送到信州去。
为了这件事,可把阿莫林和陈睿忙坏了。但他两人都知道,信州乃是夏侯昭撕开北军壁垒最关键的一步,因此毫无怨言,干得十分卖力。不过短短几日,两军已经筹备了几百件兵器。只能夏侯昭查验过,便可以派人送到信州去了。
除此之外,丘敦律正和几个幕僚在商议准备呈给圣上的奏折,不仅要请旨抚恤信州围城之中的百姓,还要请皇上为安秀沿路招揽的流民赐下军籍。
正是因为有他们在背后默默无言的支持,夏侯昭今时今日才有底气堂堂正正地向李氏一声:“夫人有话但讲无妨,孤必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此时她们已经到了陈府的书房。裴氏自领了仆从去给李氏收拾房间,阮仪彤也去为他们准备点心了。月姑姑和风荷陪在夏侯昭身边,听她与李氏的对谈。
李氏又要跪倒,风荷忙拦了他,道:“夫人不必如此。殿下既然有心要插手这件事,您原原本本将事情讲清楚了即可。这样跪来拜去的,反而耽误时间。”
风荷说此话时,言语恳切,又甚有条理。她刚刚入芷芳殿的时候,月姑姑还需一项一项地教她礼仪宫规等事,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她如此,夏侯昭不也是如此吗?
月姑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孩子们都长大了,日后的风风雨雨,他们也能够自己相扶着走下去了。她所能做的,不过是提前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们。她躬身朝夏侯昭行了一礼,道:“殿下,我先回宫了。”
夏侯昭倒没想那么多,如今皇后有孕,有月姑姑陪伴才更放心,因而道:“姑姑先回宫也好,不过此间的事情就莫要和母后说了。等随后事情处置完毕,我自会和她讲。”
月姑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去。
屋内传出了李氏的声音“那一日我女儿从宫中谢恩领宴归来,原本十分高兴……”
月姑姑并没立刻离开,而是问了一个仆从,走到了陈府的花园中。
严瑜正带着保童玩耍,保童年纪尚幼,严瑜拿着陶响球在他耳边晃晃,他便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阳光落在两人身上,他们的笑容都仿佛闪着光。
一旁侍立的墨雪卫先看到了月姑姑,上前禀告了严瑜。严瑜抬头回望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尚未隐去。他将陶响球交到那个墨雪卫手中,转身朝月姑姑走来。保童虽然有些不乐,但那个墨雪卫一摇手中的陶响球,他的心思又被吸引了过去,目光也不再追着严瑜了。
“姨母。”严瑜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又恢复了那副冷静的表情。
月姑姑拂上了他的胳膊,道:“你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过,左臂当时受了伤,如今可还会疼?”
“早就不痛了。您若是不提,我几乎都忘记了。”严瑜不知她为何说起那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和姨母住在那间小院子中,和在乡下时不同,姨母几乎不让他出门。除了偶尔便装来访的皇后和夏侯昭,他很少见到其他人。
那时候的严瑜也不过是个幼童,如何耐得住寂寞。有时候月姑姑出门,他便爬上院子中的那棵树,朝外面看:看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看隔壁大娘絮絮念着淘气的孙儿,看门前那条狭窄的路……
如果有车轮驶来的声音,他会将脖子再伸长一截,只盼着能看到夏侯昭的身影。
其实他知道,姨母不在家,她们是不会来拜访的。但他实在太寂寞了,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树,向远方看去。
终于有一次,他正站在树上眺望的时候,被回家的姨母看到了。他自小就目力极佳,看着姨母吃惊的表情,匆忙下树。但一不留神,裤脚被一根斜生的树枝挂住了。
当月姑姑急急推开院门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倒栽葱摔到了地上。幸而他落地时滚了一下,才没有让头直接碰到地上。但他的左胳膊却没那么幸运,硬生生地撞在了地上。
男孩的脸上全是痛楚,却仍不忘对她道:“姨母,我错了。”他声音还发着抖,显然已是痛到了极点。
月姑姑抱着他,顿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