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望兀自看天,并不吭声。
这年头的倒春寒愈发厉害,已经到了春日里头,长堤两岸的桃花都开了不少,偏得这耀京城里头四面八方都是寒津津的,巴不得整日介都围着火炉吃酒才好。
开阳立在一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着实为难。
半晌,只听得自家主子冷声道:“杀。”
开阳心口一颤,却也只能依着自家主子的意思,硬着头皮,径自去了。
皇宫,云甯殿。
一大早风帝就乘着肩舆来了,还传了早膳。
花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看着那人只是笑。
“皇上今日怎的得空儿来了?”
风帝骇笑,紧紧地握住了花珑的手。他看着花珑的眼神十分飘忽,仿佛是透过花珑再看向另外有一个人。
花珑的一颗心就这么砰砰直跳,果不其然,只听得那人说道:“今日乃是你的生辰。”
闻言,花珑的一颗心登时就沉到了谷底。整个人都觉得冰凉刺骨,这人对白欢必定是思念过甚,这才早早儿地到了她的云甯殿。
“今日并非花珑生辰。”
话音刚落,御膳房的太监已经端着一应膳食过来了。
一大碗银丝面,还有她平日里最不爱吃的奶酪饽饽,大抵都是甘甜之物,这分明都是白欢的心头好。
却一样都不是她花珑的。
她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颗心都跟着颤抖。
“皇上,今日不是花珑生辰。”她兀自站在一边,像是个没有半点感情的死人,“不是。”
“这是五溪,日后就留给你的小厨房,若是想吃些什么,只管吩咐。”他依旧说着自己的话,丝毫不理会花珑的反应。
这五溪,花珑也是听说过的。在御膳房当差数年之久,精于饮馔之道。
老实本分,手艺又极好,最擅长的乃是甜食。
风长栖是听闻风帝来了,这才过来请安的。谁成想,刚进门就见着那人两眼通红,侧影如纸,仿佛要倒下去了一般。
她心里一惊,匆匆忙忙给风帝请了一个双安,又搀扶住了花珑的身子,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同情。
这人到底是个不容易的,为着风帝吃了那么些苦头,可是那人好似还不大领情似的。
“皇上,今日乃是皇后生辰。”
花珑也不怕触及那人的伤心事,铁骨铮铮,站在一边,半点没有畏惧的神色,“皇上怎的倒是给花珑庆贺生辰来了?”
风长栖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今日乃是正月初九,的确是自家阿娘的生辰。昨儿个夜里子时,她就已经拜过了,只是她未曾想到,这宫里记得自家阿娘生辰的,还不止她一个。
连带着风帝竟然都记得如此清楚。
风帝听了花珑的诘难,登时就面如死灰,如同雷击,木着脸子站在一边。
“撤了吧。”
“不用。”花珑冷哼一声,一张脸子满是倨傲,“扯了做什么?刚好臣妾未曾用过早膳。”
固然是说着这样冷厉的话,她那一脸的悲凉却是装不出来的。
风长栖一时之间满心疑窦,只是这会子哪里说得出半句话来,只站在一边,半晌不得动弹。
“阿娘。”她喃喃、
风帝二话不说,径自去了。只是背影孑然,颇为寂寥,风长栖看着神思幽眇,心里微动。
花珑哭着吃完了那一碗银丝面,半晌,她才抬起头来,朝着长栖说道:“你父皇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阿娘。”
好在四下里无人,若非如此听了这句话,指不定又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风长栖并不明白,毕竟当初自家阿娘是风帝亲手送进冷宫的。若是当真深爱,何以如此?难道当真是见着她吃苦受罪才算罢休不成?
只是这都是上一辈的事情,想要弄个清楚明白,要花些功夫。
花珑固然是这时候愿意说上三两句,可是此事一过,那又是另外一番境地了。
又过了三五日,眼见着就是上元节了。风长栖想到去年这个时候司丽楼的一场火灾,差点烧死了南梁太子木胤昀,好在今年那人未曾到耀京城来,自从去年十月往回去了之后,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
只是惊云司的人照样忙碌,一一跟各坊说了防火之事。
这天傍晚,她刚想回宫,就被玉无望给拦住了。
“今日网栖凰岭去。”
风长栖微微蹙眉,一脸莫名,“为何?”
“宫中有些变动。”
风长栖不吭声,只是依着玉无望的话,往栖凰岭的竹苑去了。
二人相对做着,吃着几杯桃花酿,絮絮叨叨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
风长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微垂螓首,伸手摸了摸自己耳边的鬓发。
快到十五,外头圆月高悬。映在窗纱里头,正照在风长栖的侧脸上。清丽无双,分外温婉祥和,眉眼之间风华不尽,隐隐可见美玉颜色。
她忽而笑了,扯了扯嘴角,朝着玉无望道:“今夜宫中有什么变故?想来是跟我阿娘无有关系,是也不是?”
若是牵扯到了花珑,这人必定不会阻拦她回宫的。
那又是谁?
“荣亲王在德祐城的事儿败露了。”
“啊?”风长栖登时就被惊到了,一脸愕然,“师父,你做的?”
玉无望倒也不否认,只是笑。
“依着太后对荣亲王的护佑,要他的命倒不至于。但是绝对能叫他离开耀京城。总得有个人把他赶出去,是也不是?”
风长栖听得目瞪口呆。
这那里是温润如玉的国师啊?分明就是一个城府极深,步步为营的老狐狸。
风长栖着实是想不到他是怎么将手伸到德祐城去的,想想都觉着万分艰难。
不过这会子也觉着欢喜,有个人收拾那么一个目中无人的荣亲王,自然是件好事。
“若是被荣亲王知晓,怕是有不少麻烦。”
“他这会子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皇宫,盛乾殿。
底下跪着黑压压一地的大臣,这些人大抵都是朝中的巩固大臣,有的还是两朝元老。
这会子也不得不在风帝的盛怒之中,老老实实地跪着。
“好啊,真正好!”风帝怒极反笑,“都是风国的好臣子,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一个个儿的知而不报,是何道理?”
那些人大气也不敢出,半个回话的人都没有。
风帝狠狠地将手中的青釉瓷碗摔得粉碎,“说!”
元阁老诚惶诚恐走上前,朝着风帝拱了拱手,忙道:“老臣乃是京官,这些年从未出过耀京城一步,老臣实在是不知那德祐城里头是个什么情形,还请皇上恕老臣失察之罪。”
言下之意就是,这事儿乃是地方官的责任。
元阁老这也是想着自保,他哪里见过风帝发过如此骇人的雷霆之怒?
正说着,就见承安宫的箬竹嬷嬷到了。
“箬竹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风帝敛了敛心神,对于这箬竹到底还是十分客气的。毕竟是太后跟前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只是这会子,他见着箬竹就愈发动气,毋庸置疑,是承安宫那头得了消息,这才救火来了。
着实可笑,那荣亲王是她的亲儿,难道他就不是了不成?
“回皇上的话,太后的头痛病犯了,这会子疼得厉害,还请皇上过去瞧瞧。”
那些大臣都悄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总算是有个救命的来了。
风帝向来至孝,一听这话,果然二话不说摆驾承安宫。
一众大臣如蒙大赦,一个个的起身擦汗。
明明是在这样的寒冷春日里头,他们竟然硬生生淌了一身的汗。
承安宫。
风帝刚进门,就见着那人坐在一边的软榻上,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这会子正看着她。
的确是老了,眼角皱纹纵横交错,平添了一股子老态沧桑来。只是那一双眼睛,依旧能看穿人心,叫人不敢造次。
“他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果不其然,太后连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风帝忽而笑了,“母后,若是旁人,这会子朕已经下令凌迟了。”
太后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因果,兀自点头。
“你们二人,自幼感情就好。他性子比不得你这样沉稳,向来是个吃亏的主儿,你自小就护着他的。这次他也是糊涂了,日后哀家会同他好生说说。”
好生说说?
仅此而已?
那分明就是谋反!
太后已经是个人精了,她哪里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竟然只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三两句,可见是决意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风帝气急。
“母后,后宫不得干政。”
“现如今,我同你,只是母与子,我们说的乃是家事。这一次,小惩已戒,我只让你莫要叫你兄弟太过狼狈,今日,我只是你阿娘,我不是你母后。”
风帝听了,心口微颤。
他微微合眼,仿佛看到了当初跪在廊下朱红柱子头、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袍的少年。
因着年幼,身量未足,为着自己犯错的弟弟,硬生生地跪了三个多时辰。也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儿,他现如今每每到了阴雨天气,这膝盖还隐隐作痛。
而后来了一个美妇人,只淡淡地朝着他说了一句:“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