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幼麟质疑道:“你说你爷爷是崔浩?小姑娘莫不是在说大话吧?我听说崔浩是天下舌耕者和读书人的表率,清河崔家一定家教很严,怎会让自己的孙女流落江湖?你爷爷教过你什么?”
青君忧心忡忡地想:“郑老夫子想要考我?我若是答不上来,岂不太丢脸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只教过一些入门的书,诸如:《急就篇》、《论语》、《女诫》、《列女传》,还有《清商乐》、《鼓角横吹》、《胡笳十八拍》什么的。可惜我不用心学,什么都没有学好。”
郑幼麟道:“姑娘既然学过《论语》,那么孔门七十二贤,你最欣赏哪一位?”
青君道:“我最欣赏子贡。子贡无论出仕,还是经商,都做得有声有色。他常乘坐豪华的马车,携带厚礼出使列国,宣扬孔子的学说,所到之处,国君都对他礼遇有加。我认为孔子得以名扬天下,正是因为有子贡这个商人的辅助。谁能说商人的力量不强大呢?”
郑幼麟道:“秦汉之时将商人编入七科谪,商人的后代世世代代都是商籍,不能改变。商籍属于贱籍,是没有机会出仕的。”
青君道:“这就太不合理了。我爷爷就很重视商人,他说:只有工商百业兴旺,国家财赋才能充盈,百姓生活才能富足。有千金的商贾可以比得上一个县的封君,家赀巨万的商贾便能同国君一样尊荣。凭什么商贾要被歧视?”
青君兰心蕙性,谈锋甚健,不被重农抑商的世俗偏见束缚。
郑幼麟听得动容,点了点头,又考了她一些《列女传》里的故事,比如:楚武邓曼、许穆夫人、孙叔敖母、晋伯宗妻、卫灵夫人、齐灵仲子,没想到她都烂熟于心,对答如流。
青君心中窃喜:“碰巧我们家书房里有一幅顾恺之的《列女图》真迹,是爷爷专门用来教育家族中女子的。我早已将《列女传》读得滚瓜烂熟,倘若他问别的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
郑幼麟道:“果然是名门之女,见识不凡,有清河崔氏的家风。”
青君忽叹道:“名门之女,又有什么好?我倒愿意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石白问:“这是为何?”
青君道:“你没听过‘王家女嫁谢家郎,珠联璧合世无双’这句话吗?
郑幼麟明白她的处境,道:“‘王谢’是前朝最显赫的两大家族,他们的子女多半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做不了主。”
青君道:“我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郑幼麟又道:“如今‘王谢’已经衰微,‘崔卢’已取代他们,成为士族领袖。这‘崔卢’指的就是: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笔者按:清河崔浩曾对范阳卢元明说:“天下高门唯有我和你两家,与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有何相干?”)
石白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爹爹要把你嫁到卢家?也来个珠联璧合。”
青君不愿再提,石白也不便再追问。
青君道:“前辈姓郑,莫非出自荥阳郑氏?”
郑幼麟叹道:“我落到这步田地,辱没了先人,还有什么脸面提起自己的家族?”
青君道:“我爷爷说,崔郑两家是世交,我应该叫你一声世伯才对,郑伯伯在上,请受侄女一拜。”青君心性灵巧,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她对郑幼麟福了一福,又向石白招手道:“李郎,快来见过郑伯伯。”石白纳头便拜,也跟着叫郑伯伯。
郑幼麟忙道:“贤侄免礼,仙乡何处?”
石白道:“在下中山李石白,并非士族子弟。”
郑幼麟勉励道:“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虽然你不是世家子弟,但也不应该妄自菲薄。”
石白道:“前辈教训的是,晚辈记住了。”
青君道:“郑伯伯,可否把‘黄河九曲连’的阵法传授给我?”
郑幼麟沉吟道:“咱们是自己人了。我把这套阵法教给你也无妨,但我只教一遍,你要仔细听。”
郑幼麟娓娓道:“易者,变化之理也。‘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上下二阳爻是为老阳,上阳爻下阴爻是为少阳,上阴爻下阳爻是为少阴,上下二阴爻是为太阴,八卦便是在少阳、老阳、少阴、太阴四象的基础上分别加一个阳爻或阴爻所产生的八种新符号,每卦都有三画,代表天、地、人三才……”他故意拖沓冗长,从易学的根基开始讲起,中间穿插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讲完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青君心灵福至,记住了要点,欣然点头道:“我懂了,黄河九曲连阵呈方形,人行道东西五步,走道南北七步,共占地五至八亩,全阵开四门,是谓:生、死、惊、开。内部结构为三行三斗九曲连,秸秆垛的扎法有横连、纵连两种。只要照道直走,莫轻入迷门,就不会走错。此阵回还往复,迷门迭出,普通人往往因好奇之心,或在心急智乱之时,误入迷门,越走越乱,结果被困在阵中。”
郑幼麟听她讲完,大为惊诧,他万万没有想到,青君小小年纪,只听了一遍,竟能删繁就简,将自己颇费口舌所讲述的内容概括出来。他感叹道:“你悟性极好,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定能成为易学一代宗师!”
青君听了他的话,很不服气地说:“世伯此言差矣!易有三易,分别是《周易》、《连山》和《归藏》。《连山》又称《艮坎》;《归藏》又称《坤乾》。‘艮’为土,土育万物;‘坤’为女、为阴、为母。《连山》和《归藏》将‘艮’和‘坤’置于卦首,足见对“后土”和“母性”的重视,有土,乃有天地万物;有女子,方有芸芸众生。然而,伯伯却说只有男子方可成为一代宗师,那岂不是瞧不起我们女子?难道汉朝的许负不是一代易学宗师?她也不算女英雄,真豪杰?”
郑幼麟惭愧道:“贤侄女说的极是,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当真难得。”
青君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一窍通时百窍通,不到半日便将郑幼麟传授的阵法融会贯通。
郑幼麟从怀里摸出一张羊皮,交给青君,嘱咐道:“贤侄女,这块羊皮你要好好收着,说不定以后会有用。”
青君接过来看了看,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羊皮,问:“这块羊皮有什么用?”
郑幼麟道:“你无需多问,日后自知。当年越国大夫范蠡助越灭吴,功成身退,隐居在定陶,经商成为巨富,人称陶朱公。范蠡和越国铸剑师欧冶子相交甚厚,欧冶子临终时把铸刀剑的诀窍传授给他。
范蠡晚年写了一本书叫《青蚨经》,这本书不仅记载了铸剑师欧冶子的毕生心血,还记载了范蠡经商致富的秘诀,后人所传的《陶朱公致富奇书》只是《青蚨经》的一部分。
范蠡死后,《青蚨经》也下落不明。有人说它藏在范蠡晚年经常遨游的七十二峰,也有人说藏在范蠡和西施泛舟的五湖流域。
汉朝时,有人在嵩山石室找到了这本《青蚨经》,把它献给了王莽,王莽用书中记载的‘计然七策’,将天下财富收入囊中,作为篡汉称帝的资本。王莽凭借这些财富,建立新朝,坐享十五年天下。”
“王莽喜爱宝剑利器,命匠人根据《青蚨经》中记载的欧冶子刀剑篇,铸成了一把刀,这把刀通体乌黑,却有金属光泽,时人称为‘乌金刀’。长白三鹰就是为了逼问我乌金刀的下落。”
石白问:“乌金刀?那是什么兵器?”
“乌金刀不单单是一件兵器,而是……”郑幼麟欲言又止,他沉吟半晌,方道:“这个秘密关乎龙凤派的运势,知道了反而对你们不利,还是不知道的好。”
石白和青君都没有听过龙凤派,一同追问。
郑幼麟道:“龙凤派是个秘密帮派,江湖上一直鲜为人知。他们的掌门人地位超然,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连朝廷都管不了。你们若遇上龙凤派的人,千万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同他们纠缠,当心惹火上身。”
石白道:“晚辈记下了。”
青君道:“我们在山中迷了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郑幼麟道:“这有何难?”他吹了声口哨,只见从石窗外飞进来一只兀鹫,浑身深褐色的羽毛,展开翅膀足有一丈多长,站起来有一人多高。原来石窗外的峭壁上有个兀鹫窝,这只兀鹫就住在里面。兀鹫原本是十分凶狠的猛禽,但在郑幼麟面前,却像家犬一样温顺。
郑幼麟对兀鹫附耳低言,抚了抚它的脊背,对二人道:“这只扁毛畜生和我相熟,它已经答应送你们一程,好生去罢。”
青君担忧道:“方才我听长白三鹰说,他们已经放出飞奴报信,你的对头们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我们担心这些人会对郑伯伯你不利。”
郑幼麟笑道:“贤侄女真是古道热肠,你不必为我担忧,那几个小蟊贼,我还能应付得了。”
石白开玩笑道:“郑前辈有‘飞石猎鹰’的绝技,还怕收拾不了长白三鹰吗?”
郑幼麟道:“壮哉!贤侄之言,正合我心。可惜没有酒,不能替你们送行。你们安心去罢,咱们后会有期。”
两人都道了声保重,辞别郑幼麟,骑在兀鹫背上,揽住它的脖子。兀鹫拍打着翅膀,从石窗里飞出,冲上云霄,穿行在山岚之中,山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一般。青君看到千岩万壑都在自己脚下飞过,好像腾云驾雾一样,兴奋极了。石白朝下面看,只见地上的河细如腰带,山上的树小如菜籽,不知离地有几千丈高,登时一阵眩晕,吓得腿都软了。
青君道:“你如果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石白假装镇定,哆嗦道:“谁…谁说我害怕了?我只是…只是从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有些不…不适应罢了。”
青君指着一个山头,道:“听说那座山叫佛头山,峰顶像一颗佛头。常言说: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领略山水之奇。我要登临绝顶,踩在佛祖头上。”
石白连连叫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这小妮子也太无理放肆了。”
“什么阿弥陀佛,呜呼哀哉?”
“是善哉善哉,难道你不怕佛祖怪罪吗?”
青君道:“清河崔氏没有信佛的,念经拜佛是我们家最忌讳的事,我们家就连烧香的香炉都没有。”
说话间已经错过了佛头山。
石白指着前方道:“那座山峰想必就是茱萸峰了。”
青君抚着兀鹫的脊背,叫道:“好鸟儿,带我们飞上那座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