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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敬修三兄弟回到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尽管张居正管教儿子严格,但他们平日里偶尔还是有出门的,但这么晚回来却还是第一次,而且无巧不巧的是,他们与从宫里回来的张居正不期而遇。当张居正从八抬大轿上下来,看到三个儿子站在一边齐齐行礼,他微微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直到三兄弟跟着他进了二门,他才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
“到我书房来。”
有了这话,纵使起初听到游七传话最最心里嘀咕的张懋修,也不怀疑今天这一趟真是父亲的授意了。等到进了书房,眼见父亲屏退闲杂人等,竟是问起他们在汪家都见了什么人,兄弟三人不知道张居正是想听听沈懋学的情形,只以为是父亲也知道了张泰徵兄弟去闹事,便由张敬修主讲,张嗣修张懋修补充,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都细细叙述了一遍,当然,张泰徵和张甲徵兄弟带着秦三娘来兴师问罪,结果却闹了个乌龙的这一段,他们说得最最详细。
张居正原本听到汪家除却沈家叔侄之外,还来了三个歙县举人,而且均是才华横溢,又很有游历经验的,倒是心里有些盘算,可听到张四维的两个儿子竟然跑去大闹了一通,还被汪孚林挤兑得不得不接下那个大包袱,他顿时眉头紧皱。
要说他援引张四维入阁,一来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无独揽大权之心,所以给内阁再添一个人。二来是因为张四维很会做人。入阁以来不像吕调阳不哼不哈常cháng做些曲意调护的事情。而是一直紧跟他的步调。可这两个儿子实在是逊色多了!而这份对汪孚林的敌意,也许不单纯只是嫉妒,父亲长辈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某些态度,兴许也是诱因。
张敬修见张居正脸色不大好看,还以为父亲是恼火他们好端端的掺和了进qù,当下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毕竟牵涉到的很可能是去年的进士,若真的闹大了。也许有损朝廷声名,若是不妥当,不如就让那两兄弟作罢?”
“作罢什么?我本来就要整饬学政,堂堂进士尚且如此卑劣,更何况下头的秀才举人?他们惹出来的事情,就让他们去收场,若真的又是冒名,又真的是去年的三甲进士,那我也不怕让天xià人知道,此等凉薄无行之辈。就不配立在朝堂之上!”
张敬修三兄弟敢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张居正,张泰徵和张甲徵却万万不敢。张泰徵昨天才刚挨了父亲张四维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张甲徵今天又闯了这样的大祸,还把长兄给一块捎带上了,他们要是说出来,敢保家法大板子打下来,几个月都别想出门。因而,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汪孚林等人信守承诺,能够对今天的事情完全保密,而张敬修他们也别把事情告诉张居正。于是,他们这满腔怒火,自然全都倾泻在秦三娘和那个负心薄幸汉的身上。
可秦三娘这个证人被人保护着,又在张敬修三人那边打过照面,他们也不能对她如何,只能竭尽全力让人搜寻去年三甲进士的笔迹以供核对。好在这种殿试金榜题名的人,哪怕只是三甲进士,也大多留下了很多文墨在外,实在不行,靠着父亲当初在翰林院的旧关xì,他们还能寻到这些人的殿试文本作为比照。唯一有点麻烦的也就是比照的工作需要精通这种事务的刑部老手,这时候,王崇古这个刑部尚书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
当朝三辅的嫡亲儿子,刑部尚书的嫡亲孙外甥要查,谁还能不配合?
而在他们抓紧时间排查的时候,汪孚林这边也迎来了宫中的颁赐。他自己的分配问题因为递上去的奏疏,继续悬而未决,替沈有容等人求的东西却都准了。此次每人颁赐司礼监经厂刻印的四书一部,据说挑的最好的版,还有御酒两坛,但额外还增加了每人一口钢刀,这让沈有容以下每一个人都喜出望外。尽管那刀并不是什么千挑万选的精品,远远逊色于谭纶送给汪孚林的那口剑,可象征意义毕竟无以伦比。
以后说出去,也是挎着御赐宝刀的人!
至于汪孚林,他更意外的是来颁赐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宫中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他对宫中宦官的了解很少,却也听汪道昆提过,这是仅次于冯保的宫中太监第二号人物,比冯保资历还老,年纪更大,在两宫皇太后面前很有体面,又深得小皇帝敬重,笑起来犹如弥勒佛,可汪孚林哪敢对这位掉以轻心,嘱咐人打赏了其随员,他少不得亲自客客气气把人请到了正堂安坐。
年近六十的张宏犹如寻常老人一般左看右看打量着这地方,最终却笑着冲汪孚林点了点头:“汪公子年纪轻轻,却有担当,有胆色,最重要的是,皇上金口玉言让你进都察院,你还敢上书推辞,这可真叫让皇上记住你了。”
如果有可能,我哪想让万历皇帝这种心胸狭隘的凉薄人记住!用完了就扔,形容的就是这位皇帝,在其手下就几乎没有荣宠不衰的臣下!
汪孚林心中腹诽,嘴上赶紧辩解道:“张公公这话说得我着实无地自容。皇上垂青固然是无上荣幸,然则我年纪轻轻,之前在辽东顶多就是功过相抵,如何能够经得起骤然提拔?更何况天xià有才者众多,我不过是侥幸中了进士,可殿试之后风波不断,到了辽东之后更是被人指斥为只知道闯祸,甚至被人说是灾星,若是我进了都察院之后,再惹出什么是非来,只怕就要真正千夫所指了。还请公公代为禀奏皇上,君恩无以回报,臣只能心领。”
颁赐这种事。看东西贵重多寡。宫中自然有不同等级的宦官可以做这种事。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万历皇帝给张居正赐东西,都用不着张宏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亲自出马,而他今天亲自来,是因为听冯保说了几句“闲话”。
冯保自从赶走高拱,又逐走隆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孟芳等人,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便罔顾历来司礼监第二人提督东厂的老规矩。自己依旧把东厂捏在手里。张宏不是喜与人争的性子,哪怕是本该在自己手里的东厂被冯保抢去了,却依旧没什么怨言,始zhōng维持着和冯保不错的私交,所以冯保也常cháng把东厂刺探到的事情拿与他说。
这一次,他听到的不是别的,正是数日前汪孚林挑衅张泰徵,而后张家兄弟联手到张家找回场子,却惨败而归的事,后半截完全是别人不知道的秘闻。冯保嘱咐别人不得泄露,自己却当成笑话拿来对他讲。联想到那次朱翊钧被张鲸张诚等近侍撺掇去文华殿旁观看热闹。结果惹出来的那场大事,张宏再琢磨琢磨这一次的事,对汪孚林自然存着几分小心审慎。
张居正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因此,听到汪孚林拿出灾星二字作为搪塞,他就不动声色地品了一口茶,继而挑了挑眉道:“汪公子这待客之茶,似乎是徽州来的?”
这老货好厉害的嘴!
“正是祁门的茶叶。”汪孚林欠了欠身,随即又添了一句,“公公若再是一口一个公子,我恐怕就再也坐不住了,公公还请直呼我的名zì就是。”
“既如此,咱家就直接问你,你自己属意何官?”
要不是被人天天催着赶着去科举,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当官!有个进士出身的头衔在身上,全天xià哪里不可以去?而且我说想当什么官,你就能给我?
哪怕心里如此想,汪孚林却更明白,这话在自己人面前抱怨一下没什么问题,但绝对不能对外人说。所以,对于张宏这开门见山的问题,他的回答却依旧滑头:“回禀公公,说实在的,我去年根本没想到能中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因为名次问题被人揪住不放,我修身养性了大半年,总算得了太平。可去了一趟蓟辽回朝就又成了众矢之的。我眼下只想去个不出风头的冷衙门,那些找茬的家伙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张宏在宫里前前后后四十年,进过内书堂,阅人无数,自忖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可今天实在是觉得叹为观止。当着他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面,汪孚林不是尽力表现,或者自命清高,或者拼命结交,又或者保持距离……反而自始至终闲话家常,现在更是表示情愿去冷衙门躲事!他着实难以判断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当下便干cuì放下之前的预想,也同样闲话家常似的询问汪孚林家中情形,这下子就把对方话匣子完全打开了。
因此,当张宏离开汪家时,原本透过冯保的东厂,了解一些汪孚林家中人口的张宏算是把汪家的情形全都给摸了个清清楚楚。进了东华门后,他换乘凳杌,就忍不住开始发呆——因为汪孚林最后和他套近乎时,竟是小心翼翼提出,反正现在选官还没定,是否可以回一趟徽州,先把家中嫡亲妹妹的婚事给办了,然hòu带着妻子去老家宁波府探望一下祖母叶老太太。直到这会儿,他都忍不住替张泰徵张甲徵兄弟二人默哀。
惹上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别看那兄弟二人是阁老的儿子,也一样要吃亏!
然而,等回到司礼监,他还没进自己的直房,却被正好从里头出来的冯保叫住了。两人多年老相识,冯保笑呵呵一颔首,示意手下人把守住各处,不得让人进来,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太岳的意思是,他打算好好整饬清洗一下科道。至于汪孚林的事情,等他和两边张家那五位公子哥惹出来的事情结束,就给他找个名头让他回家一阵子,避避风头。”
张泰徵和张甲徵要十天八天才能查出来的事,放在东厂手上,不过是两三日光景就能有结果!当他查出那个名zì属于都察院的试职御史时,自然就立刻告诉了张居正,这次还真是意外之喜!
张宏对于清洗科道言官这种正经大事倒不怎么上心,因为他很清楚,此事自己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横竖小皇帝也对那些乱喷的言官没好感,可对于汪孚林的这措置……他能对冯保说正好遂其心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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