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朝着众人望了一圈,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个站出来挑刺的必定是马磷将军。
马磷大大咧咧地抱拳,坦然相问:“敢问李将军,不带辎重尚可,不召辅兵也行,不带炊具不扎营造饭这可就不现实了,我就问你那五十天干粮,什么干粮能放五十天不变质?就算是干胡饼,十来二十天也馊了吧?”
“问得好,”李嗣业回以一礼,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卫士说道:“你去疏勒军营一趟,让人取一袋干粮过来。”
卫士叉手应喏,跑到疏勒军去传令,众人神情玩味,高仙芝颔首捋须,夫蒙灵察坐姿也不那么端正了,闭目养神等待。
“报,干粮袋到!”
夫蒙中丞迅速睁开眼睛,脱离休眠状态。燕小四提着干粮袋走进厅堂,递给李嗣业后叉手退出。
李嗣业从袋子中取出几块比砖头还硬的饼干,先双手呈给夫蒙灵察一块,然后像发喜糖似的散给众人,一面说道:“请诸位尝尝,虽然味道不是太好,但保质期绝对够长。”
马磷用切牙硬硬地咬了一块,吃得满嘴都是干粉,点点头说道:“味道还不错,就是,如果没有点儿水,这东西真咽不下去。这是什么做的?”
“面粉,青稞粉,粟米粉,放入刁斗或铁锅内翻炒,加入盐,少量羊油,若有什么调味料更好,炒熟至滚烫,晾晒冷却后放入铁模具中捣实成硬块,这是我们自制的压缩饼干。不压缩当做炒面也可以保存,只要保持干燥,不浸水潮湿,六十天以内食用不成问题。”
干粮袋里还有几根腌肉条,李嗣业也散给众人道:“我们不用盐布,醋布,而是用盐腌制肉干,既携带了肉,还携带了盐。”
马磷接过来尝了一口,干呸了两口道:“好咸!这哪里是肉里腌进了盐,简直是盐里腌了块肉。”
“咸是咸了点儿,不过这肉里腌的盐越多,保存的时间越长。”
马磷信服地点了点头,拱手说道:“若是这样的话,那我没什么问题了。”
押衙康怀顺也站起来,面朝李嗣业报拳问道:“人的干粮解决了,牲畜吃什么?李将军说一人一驼马,可我安西军还尚未做到人人皆有私马,没有驼马的兵卒如何驼运这五十天干粮?”
李嗣业不假思索,立刻应答:“如今春夏之际,草木茂盛。碎叶川下千里牧场,只要一出顿多城,渡过真珠河就是草场,马匹不愁吃喝。至于有些兵卒没有马匹,王正见将军率领的骑兵军,每人有两到三匹马,可暂时转为步行,把马匹借给没有私马的兵卒。如果这还不够,运送辎重的牛也可以驼运,还可以在拨换城中借征购买过往商队百姓骆驼牲畜,如此应该足够了。”
夫蒙灵察朝向王正见问:“王将军,你的骑兵军麾下马匹可否相借。”
王正见站起来叉手应道:“骑军可以下马步行,只是到达碎叶川后与敌交战,没有骑兵如何乘胜追击?如何掩杀溃敌?”
李嗣业对王正见拱了拱手:“这个王将军不必担心,行军途中干粮越吃越少,等进入碎叶川后,有私马的兵卒可以驼运两人给养,把马匹还给骑军。”
夫蒙此时心情大好,意气风发望着众人说道:“谁还有异议,若无异议……”
“属下还想问,”却是马磷站了起来,双目炯炯望向李嗣业,大有要驳倒他之势:“突骑施可汗牙帐设在碎叶城,如果莫贺可汗收缩兵力于碎叶城中,坚守不出,坐等我军消耗干粮呢?我们没有辎重,没有床弩等攻城器械,如何取下碎叶城?”
还没等李嗣业说话,众人纷纷开口与马磷辩驳:“这就是马磷将军你思虑不周了,突骑施人以游牧为生,五六月夏草茂盛,牛羊都靠着草场长膘,他们把牛羊都圈进城中,靠什么来吃喝喂养?所以势必不会坚守。”
马磷面皮挺厚,不管这些人的辩驳,继续提出问题:“若是莫贺提前准备,收割了牧草存在城中,与我军交锋不利后退入碎叶城,静待我军耗尽粮食退却呢?”
这个想法倒是挺谨慎,如果莫贺达干真这么谨慎,与马磷的脑回路相通,倒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李嗣业琢磨了一阵,还没想出对策来。高仙芝终于不肯再沉默,捋须笑道:“我来替李将军补全计策。突骑施黑姓中的一支都摩支所部,在碎叶城以西伊丽河一带活动,我安西都护府已经派人与其联络,都摩支表示愿意归顺并与我军一道讨伐莫贺达干。另外拔汉那王阿悉烂达也率一万之众,经怛罗斯向西进攻。”
“介时就算莫贺达干准备再充分,也不可能将所有部众几十万头牲畜全部圈入碎叶城中,我军迎头直击,阿悉烂达与都摩支负责收编俘虏其残部,所有缴获的牛羊都是我军的军粮。他若龟缩在碎叶城中,我们倒要与他耗一耗,看看谁能耐得住,这就叫以战养战。”
“好一个以战养战。”夫蒙灵察手拍案几道:“诸位群策群力,终于把李嗣业的战法给补全了。现在,全军听我号令!”
他把马鞭抵在案几上,长立而起目视下方众人,高声下令道:“从现在起,全军筹备,炒制干粮,腌制腌肉,分派驼马,卸掉多余负重。自我而起,各自携带自用干粮五十日,不,只需四十日!不得假手与他人,长途奔袭碎叶川,击破莫贺达干。”
夫蒙中丞军令一下,整个安西军都动员了起来,火长们开始组织兵卒炒制压缩饼干,运送辎重的牦牛青牛卸掉了车辆,被分派给兵卒负重。
各军的军营内一片忙乱,却乱中有序。骑兵向步兵交割马匹,互相问清名字,还要有队正在场保证。
贾崇奂捱着满身伤痕还要到处跑动,除把他自家的财产牛骡马都献出来以外,还亲自向拨换城百姓征用牛马,打下借据欠条,等安西军击破归来,再多的牛马也都有了。至于过往商旅的骆驼,也先行征用,商旅们可手持欠条到安西都护府换取绢布钱财。
河对岸是征用来的羊群,被挨个宰杀后,解剖成肉条用盐腌制,挂在胡杨树枝条下进行风干,羊膻味儿十里之外都能闻到。
拨换河的河滩紧靠着密林,几千个刁斗排列在河岸边,军士们把粮食拉到这里来,用石磨磨制了面粉后,倒入刁斗中翻炒。
即使是入夜之后,拨换城的城外仍旧熙熙攘攘,被无数个火堆的烟火气缭绕,青烟在空中升腾遮挡了月色,却迟迟不挥散。
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场,军队聚集的地方市场越大,城中胡姬酒肆的康居舞女们天刚刚压黑就钻进了马车里,拉到了城外军营里表演舞蹈,那一堆堆点缀的篝火中间就是她们的舞台。
夫蒙中丞宽济得当,对这种娱乐活动并不制止,只要误不了他的大计,他自己也十分乐意去看这些穿着喇叭状胡裙的女子优雅地飞旋。军中有不少跳舞的能手,能够在康居女的拉扯下站起来,拍着手掌旋转踏歌,引得阵阵起哄声。
李嗣业盘膝坐在一旁静静观看,心想这不正是张小敬口中留恋的安西吗?沙漠与森林,山川与草场并存的壮美之地,天山冰峰的轮廓就在远处,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长久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自然也变得醇厚朴直,全不似那些拘束在城坊中的长安政客阴鸷诡谲。
一个少年偷悄悄溜到他身边,半蹲半跪在地上,叉手行礼道:“将军。”
李嗣业回头一看,连忙低声说道:“干什么?快起来,你现在是十姓可汗,不要动不动给别人行叉手礼。”
啜律默默低语:“别人不会,但是对于您。”
“我也不行。”
啜律讷讷地坐在李嗣业身边,好像是有话要问,却犹豫着不敢开口,幸亏李嗣业正欣赏康居女舞蹈,目光没放在他身上。
“家里人都好吧。”
“嗯。”
“吴娘子,陈娘子,夫人,还有……枚儿,他们都还好吧。”
李嗣业终于扭头开始正视啜律,这让少年心中打鼓,他该不会猜中自己的心思了吧。
“都很好,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当了可汗没有忘记他们。”
啜律悄悄按住胸膛,心说我不会忘,已经像刀一样刻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