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识破身份后,苏清漪有些颓然。看着面前的人,她琢磨了几次出手杀他的成功率有多少,然而对方坦坦荡荡“我不歧视你”的神情又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内心阴暗。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半天之后,苏清漪破罐子破摔,直接道:“对,我是冉焰,你有什么想法?”
秦子忱垂下眼眸,盘腿坐着,摩挲着放在他膝上的剑,语调平淡:“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苏清漪微微愣住,一瞬之间,心里竟涌上几分酸楚,本来也未曾觉得有些什么,过往于她而言只剩下愤怒仇恨和迷惑,结果这人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她瞬间仿佛变成了摔跤后见到家长的孩子,忍不住想要哇哇大哭。
她僵着脸让自己努力显得冷漠一些,转了个话题道:“你为什么被萧云云追杀?”
秦子忱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苏清漪不由得勾起嘴角:“瞧你也是个正经人,不会也是被萧云云陷害了吧?”
“你是被陷害的?!”秦子忱猛地冷了神色,苏清漪嘲讽看了他一眼,靠着墙壁,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关你屁事?你看上去就是个正派剑修,怎么,还想着把我抓回去?”
“我听说,你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师尊亲友,设阵以十派天灵根弟子为祭,炼人悟道,这是真的吗?”瞧着她吊儿郎当的动作,秦子忱却没有半分不悦,反而是转头瞧着她,用澄澈而简单的目光,静静注视着她。
苏清漪无数次被人提及过此事,所有人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最善意的目光就是审视,那种仿佛是在随时对她宣判一样目光让她厌恶,而每一次的判决都是否定她,更让她心灰意冷。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不是在审视她,不是在判断她,而是真真正正,在等待她一个答复。
她不由得慢慢收敛了笑意,认真回视这样的目光。这位剑修面色坦荡,气质纯净,明显是个修道的好苗子,不染半分邪气,磊落得让人心惊。
她淡声开口,回应他一开始的话:“我不知道。”
秦子忱没说话,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忍不住有些痛苦闭上眼睛,眼中回想起那个血腥的晚上,她一睁眼,就已经被无数修士追杀,浑身魔气,周边铺天盖地都是骂声,而后等她逃离追杀不久后,就听说,在那天晚上,她的父母师尊亲友,统统死了。
而之前失踪的十大门派的天灵根弟子,也都死了。
传说这些人都是她杀的,传说是她为了悟道炼化了活人。她从来不信这种鬼话,她没什么修道之心,从二十一世纪活过来,她没有这份对飞升的执念。修道不是她选的,更不会为了悟道去枉杀无辜。
可等后来她有一日偷偷潜入门派灵堂吊唁查看尸首时,却发现,所有人,确实死于她自创的符咒之中。
于是所有人骂她,她不愿承认,却也不敢彻底否认。
那一夜是一场彻底的噩梦,她苦苦追查了十年,始终不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所有人都不信她,所有人都骂她,她杀的人越来越多,也就绝望了。
别人叫她魔头就是魔头,叫她妖女就是妖女。却终于在这个剑修清澈的眼神中,她再一次回答了实话。
她不知道。
秦子忱慢慢皱起眉头,她心里冷笑出声,觉得这个人,果然也是同那些人一样的,表面上好心好意似乎是要寻找真相,最后却始终会偏向他心里的答案。
然而不等她开口嘲讽,他却是问她:“你没有什么线索吗?”
苏清漪愣了愣:“你信我?”
“我为何不信你?”
“可是……”
可是所有人,哪怕是我一手养大的弟子,一同长大的师兄姐妹,都不信我。
然而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她将言语收回来,沉默片刻,转了个话题道:“你为什么被萧云云追杀?”
“我杀了一个她不愿杀的人。”
“哈,”苏清漪轻笑出声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秦子忱,你放心吧,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罩着你!”
秦子忱点了点头,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道:“嗯,我是你的人。”
这句话出来,苏清漪愣了愣,片刻后,她轻咳了一声,转了个话题道:“你的伤如何了?”
秦子忱没回她话,反而是抬头看她:“你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其实她也不知道。她现在一身灵脉几乎是废的,直接去报仇简直就是送死,当初她大乘期的修为都死在这帮人的围攻之下,更何况如今?最重要的事,她得查清当年的真相。
被杀之仇固然要报,但当年的真相,才是最关键的。在修真界活了一百年,她早已从骨血里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父母养育她,师长教导她,亲友陪伴她,然而他们就如此不明不白死了,她怎能甘心!当年她没能查到线索,如今再回到那些人身边,她更查不到线索。
而身边这个人也伤得不轻,她既然救了他,自然不会再不管他。所以考虑了一番,苏清漪甩了甩手中的令牌,耸肩道:“我决定回玄天门,带你回去,给你找个地方疗伤,你看如何?”
秦子忱点了点头,很是配合,苏清漪皱起眉头来,有些为难道:“不过,你该以什么身份进玄天门?我就是苏清漪,你呢?”
“不难,”秦子忱面色坦然,抬头瞧她,目光里没有半分不情愿:“以你剑奴的身份罢。”
“剑奴,这是什么?”苏清漪愣了愣,她从来没和剑修打过太多交道,对他们的修行方式也没什么了解。秦子忱便同她解释:“凡是修剑的门派,每个正式弟子身边都可以收三种人。一种是抱剑童子,每天抱着剑,用来养剑,以增加剑的灵性;一种是剑奴,日常是用来陪着主人练剑,关键时刻可以作为护卫、乃至帮助主人杀人;最后就是普通的道童,帮忙料理日常生活。剑奴一般都不问来历,随便捡的都可以。”
听完秦子忱的解释,苏清漪想想他们符修的修行,基本上什么都不需要,一开始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到她的境界后,连纸笔都不需要。道童不用,因为他们用无数种符咒来解决日常生活;除了道童,他们更是啥都不需要了……
看了一眼秦子忱的剑,苏清漪叹息了一声:“你们剑修真的很费钱。”
秦子忱赞同地点了点头:“还好我们有钱。”
苏清漪:“……”
确定下来后,两人打坐调息了片刻,就打算启程。秦子忱对玄天门似乎很熟悉,带着她走出山崖后,寻了条小道,便走上山。
这一路一走就是两天,一开始苏清漪还勉强支撑得住,等走到了一天后,她又冷又饿,实在是撑不住,跟在秦子忱后面,一步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其实此时修真界明明已经到了春末,玄天门风雪却始终像在寒冬一般,秦子忱对她解释,这是为了锻炼剑修的体魄,于是苏清漪开始怀念星云门的温柔。两人走到夜里,秦子忱突然顿住步子,苏清漪已经走得麻木,不解看着他道:“怎么不走了?”
秦子忱不说话,直接走到她面前来,背对着她,半蹲下身来,做出了一个要背她的姿势,声音中略有些僵硬道:“上来。”
“不用了……”苏清漪下意识就想拒绝,在每天分分钟都面临死亡的修真界,女人都是男人,男人都是畜生,能活下来的,皮都厚,抗打耐摔毅力强,哪怕是苏清漪这种皮薄的法师,面对这种强度的挫折,也觉得没什么。
然而面前人却固执保持着这个姿势,蹲在她面前,一付她不上来就不走的样子,苏清漪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爬了上去。
秦子忱其实也是受了伤的,然而他整个人却仿佛像没事一般,背着她一个大活人,一步一步却都走得无比稳妥,风雪呼呼吹过来,他的背上暖洋洋的,让人再感觉不到半分这寒冬的严酷。苏清漪趴在他的背上,有些不好意思道:“秦道友,你累不累?”
秦子忱没说话,似乎是斟酌了片刻,慢慢道:“以前师门的风雪比这样更大,我从五岁开始,每天都要背着自己的剑从山脚爬到山顶。”
五岁……那他应该不是同她一样穿过来的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清漪心里有了小小的失落,强撑着自己,跟着他的话题道:“你的剑?多重?”
“现在手里这把,约有三百斤。”
听到这个数字,她长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开始的愧疚感突然就消失殆尽,她立刻调整了姿势,安安心心趴在秦子忱背上,拍了拍他的肩道:“兄弟你慢慢爬,我现睡一觉。到了叫我。”
秦子忱:“哦。”
而后他也不再多话,就这么背着苏清漪,安静地、沉稳地,一步一步往上爬。爬了一天之后,他们终于到了玄天门大门前,秦子忱叫醒苏清漪:“苏清漪,到了。”
苏清漪睁开迷蒙的眼,看见玄天门的牌匾,从腰间拿出腰牌,对着守门弟子晃了晃道:“掌门弟子,苏清漪。”
“苏师姐,”守门弟子明显是认识她的,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掌门还在发火,您不在思过崖好好待着,这不是回来讨打吗?”
“我有很重要的事!”苏清漪拍了拍秦子忱的肩,秦子忱将她放了下来,苏清漪一瞬间居然有种有了一只坐骑的微妙感……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拿着令牌走上前,很认真朝着那个守门弟子道:“我在思过崖看见了一些东西,必须立刻禀报掌门!”
守门弟子愣了愣,看着她满脸认真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忙道:“那苏师姐就进去吧。”
苏清漪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秦子忱,立刻跟上,手门弟子一把拦住他道:“你是何人!”
“剑奴。”
秦子忱冷声吐出这两个字,守门弟子忍不住觉得全身寒冷了下来,她看了看苏清漪,苏清漪点了点头,终于放下手,让秦子忱走了进去。等苏清漪带着秦子忱走远后,两人还能听到守门弟子的议论之声。
“苏师姐这个剑奴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哪里来的啊?”
“睡来的吧……嘻嘻,”另一个人道:“苏师姐之前不久是因为勾引林长老被关的思过崖吗?她那身灵脉几乎就和废的一样,不拿灵药来喂,这辈子修行是没什么指望了,不多睡几个金主,还不如去凡人界等着老死呢。”
两人的话传到苏清漪和秦子忱耳里,秦子忱微微皱眉,看向苏清漪,苏清漪忙道:“除了灵脉不行这点我承认,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子忱点了点头,淡道:“我知道。”
两人走了一会儿,苏清漪突然想起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知道掌门的房间在哪儿吗?”
秦子忱坦然摇头:“不知道。”
“那你还带着我走?!”苏清漪惊了,秦子忱用斜眼看了她一眼,从苏清漪的角度看,这个眼神代表着充分的蔑视。
“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可以找啊。”说着,苏清漪就跳到一边的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咬破手指,一面念咒,一面在叶子上写下复杂的符文。而后并着双指往叶子上一扫,将叶子往空中一扔,那叶子像被风抬着一般,往一个方向慢慢飘了过去。苏清漪露出骄傲的表情,满脸“我厉害吧”“夸我吧”瞧着秦子忱,秦子忱面色不动,带着苏清漪提步跟着叶子走了过去,皱着眉道:“它能寻人?”
“不能,”苏清漪僵了僵,怕秦子忱觉得它不好,忙道:“但它能寻地点!所有的大门大派都是按照灵气的薄弱程度来建立的院子,一般掌门所在之地都是灵气最盛的。”
秦子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夸赞还是其他什么,苏清漪感觉气氛有些尴尬,倒也没有多话,两人跟着叶子来到了一个院子,苏清漪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在这里等我。”,而后便走了进去。
院门正前方小道尽头,是整个院子最大一道房门,正正开着,旁边守着两个弟子。苏清漪在台阶前恭敬跪下,认真道:“弟子苏清漪,有要事禀告掌门。”
没有人回话,但守着的弟子也没有说掌门不在,就证明掌门必然在里面。片刻后,有一个温和的男声传了出来:“进来吧。”
苏清漪恭敬行礼站了起来,然后步入房中。这是一个很宽大的房间,边边角角都放着花瓶,里面插满了杏花。往深处走去,一个男子手执棋谱,自己坐在棋盘面前,独自打着棋谱。
他穿着纯白绣桃花的底衣,外面笼着一层薄纱,头发用金冠高束,剩下的散下来及至腰间,看上去如丝绸一般,顺滑浓黑,让人忍不住有上前握住的冲动。
他长得很好看,哪怕见识过了符生那样惊人的美貌,看着面前这个带着书生气般的文雅男子,苏清漪也忍不住乱了心跳。她觉得自己这副身体对这个人,仿佛是有一种天生的依恋和爱慕,一看到这个人,就忍不住心跳加快,手足无措。
然而更让她在意的,是他身上的气息!
那是一股熟悉的气息,哪怕只有那么浅浅的一点,却也能让苏清漪瞬间清晰的想起来那个夜晚,那个满是鲜血的夜晚,她也曾闻到过这样的气息。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气息,不是魔修,更不是正道人士,仿佛是从死亡之地爬出来的东西,阴冷得让人从内心生寒。你只要感受一次,就绝不会忘记,哪怕是大乘期的高手,也会因为这股气息,从内而外,感受到心为之发颤。
是谁……这股气息,到底是什么?
苏清漪死死盯着卧榻上的男人,几乎忘记了原来所有言语。
而那人静静审视着她,眼里带了莫名的暴戾和一丝让人看不透的惊慌。许久后,他们双方都镇定了下来,宋松抬起头来,温和笑了笑:“委屈成这个样子,连思过崖都不愿意呆了?清漪,”他招了招手,苏清漪在他温柔的笑容中,慢慢收回了神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到他面前去,半蹲下身来。这一套动作做得熟练而自然,仿佛整个身体早已习惯如此,宋松眼中闪过一丝温柔,抚着她的头发,温和出声道:“是师父没有能力护住你,请你先忍忍,我知道,林长老……是故意的。”
说到这里,他声音里也有了几分艰涩,眸中划过一丝冷冽:“师父不会让你白受这份苦。”
他在说什么?
苏清漪拼命理解着,好像回到当年刚刚拿到冉焰那具身体时的时光,通过每个人每句话拼命揣摩着当天的局势环境。
“好罢……既然你还生为师的气,为师也不多言。你说有要事禀报,是什么事?”
对方叹了口气,将她的沉默当成反抗。苏清漪这才回神,认真道:“师父,有人进了咱们护山大阵,还在思过崖大开杀戒,徒弟被他们打落山崖,得高人相助,这才平安归来。”
一听这话,宋松神色一凛:“你可知来者何人?”
“徒儿听他们话语之间,似乎其中有人叫了一句‘萧阁主’。”
宋松面色巨变,玄天门这样的中流门派,是绝对不敢惹天音阁这样的大宗门的。便道:“此事切勿声张,你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被打落山崖,可曾受伤?”
“有些小伤……”苏清漪面露尴尬,宋松立刻露出了怜惜的神色来:“那你也不必留在思过崖了,先回来,好生歇息吧。”
“是。”苏清漪恭敬行礼,便要告退,宋松瞧着她的背影,叹息了一声:“清漪,你真的……不愿意再理会师父了吗?”
“师父哪里说的话?”苏清漪有些慌张,不太理解宋松的意思,忙道:“师父,徒儿先告退了。”
说着,她便慌忙走了出去。宋松想了想,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跟了出来,瞧见门口的秦子忱,他面上笑容越发温和了起来。
“清漪,”他一把握住苏清漪的肩,语气中有着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冷意:“这就是救你的高人了吧?”
“在下秦子忱,”秦子忱恭敬行了个礼,面上一片淡泊:“乃苏小姐的剑奴。”
宋松瞳孔猛地一紧,连呼吸都乱了。
秦子忱面色不改走上前来,抬手将宋松的手拨开,便拉着苏清漪走了出去。等到了长廊之上,秦子忱看着前方,认真道:“我要你提醒你一件事。”
“说吧。”苏清漪回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同时捋着玄天门这复杂的关系。
“宋松喜欢你。”
“砰!”的一下,苏清漪撞上了前面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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