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焰做了将近一百年的好人,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阴风环绕的葬魔谷内,数不清的修士将她团团围住,而她周身盈满了金色的符咒颜色,将自己层层叠叠包裹在其中,她脚下踏着刚刚倒下的修士尸体,站在众人顶上,俯瞰着所有人。
这里面有许多她熟悉的,比如说她全心全意养大的徒弟、如今星云门门主符生;比如说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大师兄、被她欺负的二师兄、给她织衣服的四师妹……
也有她认识的,比如说天剑宗那个天天追着她杀的剑修莫云道君,死咬着她杀了她大徒弟的天音阁阁主萧云云,曾经向她求欢不成四处抹黑她的合欢宫长老花飞飞……
还有她不认识的一些年轻修士。他们都叫着她魔头、妖女,年轻的面容上全是杀气,仿佛她杀了他们多么重要的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她身体里灵力不断溃散,自己也知道,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于是她抹了一把嘴边的血,大笑出声:“每天装模作样的假道修,一个塞一个的能说,一个赛一个的恶心,不是说要杀老子吗?有种的你们就上啊!三千打老子一个,你们怕个屁啊!”
“冉焰!”符生站在最前方,低吼了一声,似乎是在骂她。她冷眼回头瞧着符生那张俊美的脸,不由得嘲讽笑开。
他如今已经张开了,是青年模样,再看不到少时痕迹。白衣玉冠,一把小扇握在手中,桃花眼似笑非笑,便能惹无数风流。
这是她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一个。
冉焰凝视着他,不由得回想起来,一百年前,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心里害怕得要命,是这个孩子握着她的手,和她说:“仙子姐姐不要怕,符生保护你。”,让她度过了最可怕的时光。于是后来她刚刚筑基,就将他收做了徒弟。她一手养大了他,他资质不好,她去给他找洗髓草;他进阶缓慢,她就给他收罗天材地宝。她给了他身份、地位、能力、富贵。她所有能给的,都给了这个弟子。
有他陪伴的一百年时光,她总算是爱上了这个世界,于是她将自己所有一切给了师门和正道,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谁知道……却败给了阴谋。
至今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就莫名其妙成为了杀父杀母杀师杀友、炼化了十派天灵根弟子以求悟道的罪人,她被迫入魔,被人一路追杀,躲躲藏藏,她本以为……她的徒弟,她的师兄师妹该信她的……
无穷酸楚从心头涌上,她看着过去曾经给过她温暖的人,心头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冉焰师妹,不要执迷不悟了,认罪吧!”大师兄满脸着急。
“冉焰师妹,收手吧,你造的杀孽已经够多了……”二师兄也跟着附和。
“师姐……”四师妹哭泣出声来:“住手吧!”
熟悉的人一个个劝说着她,她一一扫过他们,将目光落到符生身上,面色平淡:“你呢,你有什么话同我说?”
“师父……”符生颤抖着声音,苍白着面色,沙哑出声:“若你肯悔过……”
“悔过?!!”冉焰大笑出声来,身上金色的符咒突然甩向四方,追着修士们一路射杀了过去,她的笑声同那四处惨叫之声一起,符生面色越发难看起来。冉焰再看不得他,脑海中拼命回想着过往。
那年她睁开眼睛,就从二十一世纪的苏清漪变成了星云门弟子冉焰,那年的符生只有六岁,有一双格外好看的眼;
那年她独闯火焰兽的巢穴,抢来一颗内丹,就是为了让大师兄沉竹治疗内伤,彼时她伤痕累累,沉竹拿着内丹同她说,冉焰师妹,沉竹必护你一生;
那年她割心头血铸剑,终于给二师兄沉墨铸出一把绝世好剑,沉墨欢天喜地,同她说,冉焰师妹,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那年她为了成全四师妹冉姝,公然悔婚,被师父罚禁思过崖十年,出来的时候,冉姝曾哭着同她说,此生此世必不负他;
那年符生步入元婴,跪在她身前,虔诚执起她的手,吻上她的手背,低声呢喃:“我的命是师父的……一辈子,下辈子,都是师父的……”
回忆如此美好,让她忍不住笑若癫狂,癫狂中又生出了绝望,嘶吼出声:“好罢……我是魔头,我是魔修!我杀人如麻!你们既然如此说,那就如此吧!”
周边修士的剑都飞向他,星云门的弟子不敢动手,只能仓皇躲避着,她再也不顾防御,手一划都是金色的符字甩向周边。
她是刚刚步入大乘期、修真界最顶尖的符修,早已脱离了纸笔,指尖画符的速度,超越了众人的想象,符生慢慢闭上眼睛,似乎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定。他一点点张开手中的小扇,口中开始念咒,冉焰周边有光束一道道从地上破土而出,冉焰心觉不对,疾步想要退开,结果光束中一条鞭子狠狠打下,冉焰急转之间心口一痛,也就是那半分凝滞,那鞭子便狠狠抽在她身上,将她抽到了地上。她一口热血喷涌而出,再动弹不得,周边九道光束冲天而起,她身下有星阵结成,一道一道光绳仿佛藤蔓一般,将她死死绑在了地上。符生一口闷血喷出,被身后冉姝扶住,连忙扶着他躺在了地上,给他喂送灵药。
缚仙阵,这样强大的阵法,哪怕是符生这样顶尖的阵法大家,也要有所损伤。
冉焰撑着自己,心里不知道哪里来的傲气,告诉自己一定得站起来。她拼命对抗着那些光绳,艰难地站起来,才刚刚站稳身形,一条鞭子就从光柱外抽了进去,当场将冉焰再次抽趴下!
“萧阁主!”
沉竹急呼出声,也就是那一瞬间,一把剑就抵在了沉竹的腰间,与此同时,星云门的高层几乎都被剑指住,以卫道为己任的天剑宗莫云道君忍不住皱了眉头,看向萧云云:“阁主何意?”
“冉焰杀我门人,我等与冉焰之仇不共戴天,为防星云门护短留情不得已出此下策,莫云道君不会插手吧?”
莫云未曾说话,这纷乱的局势让他不敢擅作决定,看着趴在阵法中奄奄一息的冉焰,许久后,他点了点头。
“符门主想必理解我等顾虑,不会擅动吧?”萧云云笑着看向符生,符生死死盯住美艳的女子,许久后,闭上眼睛:“冉焰即已入魔,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符某……不会多事。”
“那,”萧云云眉头一挑:“在下可要找冉焰,好好算算老账了。”
说着,萧云云走向光柱,一把抓起冉焰的头发,怒喝出声:“冉焰,你可记得我的首徒娇娇!”
冉焰嗤笑出声,嘲讽瞧着她。萧云云被这目光激怒,扬高了声音:“你将她炼化而死,放在九味真火中活活烧了十三天!她的肉一块一块落下,骨头一寸寸烧成灰,她每一天的痛呼,你夜里不曾梦到吗!”
萧云云的话立刻激起了众人的怒气,在场大多数人,都是有同门同萧云云的弟子一样,被“冉焰”炼化而死,虽然未曾见到,但是只要是修真的人,都知道所谓“炼化”是怎么回事。不但尸骨神魂都不会留下,死前还要饱受折磨。这是太过阴邪的手段,说出来便让人觉得胆寒。
冉焰笑了笑,也不辩驳,沙哑着声音道:“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冉焰,”花飞飞冷哼出声:“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就别怪我等不念旧情了。”
“你我有过旧情?”冉焰勾起嘴角,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当年被我拒绝过。”
“你……”
“和她废话什么!”萧云云怒喝出声,手中一翻,就变化出一张竖琴,她旋身往竖琴旁边一坐,冷声道:“冉焰,今日我便将你千刀万剐,以慰我弟子枉死之屈!”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周边人立刻跟着喊了起来,声音仿佛浪潮一般,拍打在冉焰身上。萧云云手指一波,那音调就化作了刀刃,一刀一刀飞向了冉焰身上。
“我也来。”南蛊宫一个门人手中一翻,便拿出一个蛊盒,无数虫子从盒子中朝着冉焰爬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门派加入这场凌虐,仿佛冉焰足够的痛苦就能换回他们失去的弟子。
冉焰忍受着身上的剧痛,始终不发一言,紧咬了牙关,直到蛊虫啃食了她的眼睛,让她生生流出泪来。此时此刻,他们给她下了咒,让她不能张口,不能动弹,不能引动灵力,连自爆元神都无法做到,只能承受着痛苦,眼睁睁看着这场恶魔的狂欢。
年轻一点的弟子忍不住白了脸色,几乎无法相信围在正中央的人是正道的修士,长辈就拍着他们的肩膀,叹息出声:“这就是修真界啊……”
莫云被这场景惊骇住,他本是无所畏惧的剑修,从小长在天剑宗,不曾见过世事险恶,哪怕辈分很高,却甚少涉及俗世。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宗门,本抱着行侠仗义的心来协助讨伐魔头,却在此时此刻,心中生了动摇。救还是不救?救,这是与正道完全对立的魔头,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而且此时此刻门派关系错综复杂,天剑宗从不卷入门派斗争,不能因为他一个人乱了立场;不救,此时此刻的场景,却让他心生恐惧,这哪里是一场正道的讨伐?完全是一场妖魔的狂欢!
众人欢呼间,冉焰却格外平静。蛊虫啃食着她的内脏,萧云云的音刀割着她的血肉,无数用来惩治罪人的法术在她身上,让她对这世界的爱一点一点,如同落下的血肉一般被人剥夺。
这个世界有人爱过她吗?
有人对她好过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记忆居然一点一点,飘到了一百多年前,她还没来到这里,还是二十一世纪里的一个普通人的样子。那时候她出身富贵,但父母早早离异,手里除了钱她什么都没有,是那个男孩子,从她十六岁开始,那么温和的和她说:“你这样,不好。”
“你要好好学习。”
“你要努力。”
“过去没有人爱你,不代表未来没有啊。”
虽然他最后也没爱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确对她很好这件事。从她的十六岁,到二十四岁,除了不爱他,他对她,几乎是完美无缺。
他出身贫寒,自己拿着奖学金读上大学,却也会在她的纠缠下,给她买生日礼物;
他喜欢稳定的生活,却也会在她的固执下,背井离乡,到她要去的地方,考一个公务员;
她因为他喜欢上其他女孩子恼羞成怒,带人打他,出言羞辱,还到他单位挂横幅败坏他的名声导致他被开除,他也未曾言语。
他最大的愤怒,也不过是在她拉着好哥们儿假装自己男朋友,违心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贬低个透后,他一拳砸倒了她的朋友。砸完了,还要认真的说一句:“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
一百年的时光,她已经几乎不记得他的面容,明明早已经忘却的人,却在所有人都离开后,踩着时光,来得这么措不及防。
她眼里流出泪来,张了张口,终于叫出他的名字。
秦子忱。
原来这个世界里,还是你对我最好了,秦子忱。
疼痛侵袭了她的一切,她看不到周边任何事物。葬魔谷的狂欢默默沉寂下去,似乎也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莫云最先忍受不下去,冷声道:“够了吧?”
“怎么够呢?”萧云云冷笑出声:“莫非莫云道君对这贱人有了怜惜?也是,这贱人的脸,长得的确是勾人。”
“萧阁主慎言!”
“君子不立危墙,”萧云云勾起嘴角:“莫云道君,还是不要给师门惹祸才好。”
“你……”
莫云还想争辩,却一下子失了言语,他呆呆看着远方,萧云云察觉不对,转过头顺着莫云的视线看了过去。越来越多的人转了目光,于是就看见不远处一个人,手提纯白长剑,穿着粗布麻衫,朝着他们慢慢走来。他身后是如血斜阳,黄昏的光落在地面上,印得血色越发明艳,他踏着满地鲜血而来,却自带一股浩然正气。
如朗月清风,松柏修竹,清冷自立,与天地浑然。
不知道为何,从他出现开始,所有人都不由得静默下来,便就是萧云云,也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无法开口。
那人一路行到人群中央,看见趴在地上被蛊虫覆盖的冉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手中凝出剑气,轻而易举一道剑风,便逼得蛊虫们仓皇离开,留下一具只剩心脏的骷髅架子,在风中发出瑟瑟悲鸣。
青年看着这骷髅架子,神色无悲无喜,淡然出声:“君积累十方杀孽,却不至受此大辱,本座送君一程,望来生再修大道,勿入歧途。”
音落,剑出,那是一把白玉剑,剑身上绘着尚未开出的桃花,艳丽地缠绕着剑身,几乎是让人无法看清的速度,那剑就已经回到了剑鞘之中,而那具骷髅,也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你做什么!”
“你是谁!”
一时之间,周边无数声音响起,与此同时,萧云云的音刀、花飞飞的白羽飞镖、符生的阵法同时击向那男子,那男子站在原地,面色不变,莫云猛地拔剑,闪身到那男子身前,剑气猛地大开,怒喝出声:“此乃天剑宗静衍道君,谁敢造次!”
天剑宗,静衍道君,传闻中以百岁步入渡劫后期,同阶修士无敌,一剑斩开天河,越级独挑十位修士全身而退,在天剑宗辈分最高、剑修中最强、被称为“剑仙”的人。
一听这话,所有人脸色均是巨变,以他们目前的状态,静衍一剑全扫,也不一定是不可能。萧云云面色几变,终于还是维持住了一阁之主的尊严,咬牙道:“静衍道君如此,是要将天剑宗卷入我等门派纷争中吗?!”
“本座除魔卫道,如何算是卷入门派纷争?”静衍开口,声调不带半分起伏:“凡倒是萧阁主,身为正派中人,如何学得如此魔修的手法?我等以杀之杀,为的是维护天地正道,而非凌虐他人泄愤,萧阁主如此心胸,怕于大道有碍。”
“你……”
“莫云,”静衍截下萧云云的话,转向莫云,冷声道:“跪下!”
莫云毫不犹豫,立刻跪了下来。
“你在怕什么?”静衍径直开口:“你手中握剑,所为正道,该出此剑,你因何惧怕?”
“莫云……怕为师门带来麻烦……”莫云艰难开口,也就是那一瞬间,众人只见虚影一晃,便听见“啪”的一声巴掌响声,萧云云的脸上就有了一个红印,她不可置信回头,看到静衍依旧是那淡泊的神色:“你是指这种麻烦?”
“静衍!!”萧云云怒吼出声,静衍看着莫云,连头都不回,淡然道:“我派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若违你本心,便可拔剑。剑修之心,不应有所畏惧。”
听到这番话,莫云眼中神色渐渐坚定起来,他认真叩拜:“师叔之言,弟子铭记。”
静衍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萧云云提步便打算追上去,莫云身形一晃,便执剑挡在了她身前。
萧云云咬紧牙关,花飞飞暗中拉了拉她的袖子。
“静衍道君似乎是在悟道,”他笑着冲萧云云眨了眨眼:“萧阁主何必打扰?”
萧云云愣了愣,随后了然笑开。
残阳如血,静衍站在山坡上,看着远边霞云,忍不住呢喃出声:“山雨欲来啊……”
与此同时,玄天门思过崖下,一个早已没了呼吸的少女,慢慢张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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