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幽.方大夫说小雄月底必须再做一次植皮手术.还有.小康仍有复员的希望.如果有办法带他去瑞士治疗.他醒來的希望很大.”何林金萍小心翼翼的对女儿开口.不到六坪大的空间中.何怜幽彷若孤魂似的飘忽其中.习惯性的坐在不明显的墙角.避开所有微弱的光线.
女儿的不言不语打散了何林金萍所有的勇气.她挫败的低喃:
“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仍置身事外.他们是你的弟弟呀.怜幽.你说话呀.”
“你想听什么.”何怜幽终于将眼光的焦距对准了她的母亲.一贯清冷的音调.含着刺人的嘲弄──“我值多少钱呢.李正树愿意提供多少金钱填这口无底洞.他不是傻子.”
“至少.他是我们家仅有的一线生机.他──他要娶你.说好等你高中毕业……也想现在就接你去李家住.你会有很好的生活.”
其实戏码不该这么演的.不是吗.生母兼鸨母毕竟太亵渎世人对慈母的歌颂;该是懂事的女儿乞求生母让她为娼.才叫悲得彻底的天伦哀歌.如今台词丕变.任何一个慈母演來都会尴尬而无所适从.
那么.只能说她何怜幽太冷血.
“你在赌你女儿的姿色能赚得几年轻松是吗.要是看错了人.怕是陪了夫人又折兵.连最后的财源也断了.”
“怜幽.我是不得已的.小康小雄庞大的医药费.我们只能含辱忍痛去取得.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这个姊姊不该如此绝情.”何林金萍溢出了满眶的泪水.卑微的乞求:“救救他们吧.好不好.当李太太会很风光的.他──他一定会对你好的──怜幽.我并不是要卖你去当妓女.我──我只是收聘金嫁女儿而已……”
无动于衷吗.何怜幽摇摇头.满腹的心酸波涌.无处宣泻.只是.哭得出來的人比较容易取得优势该哭的人是她才对.她才是那个要被抛售的人.
“请你出去.我明天还得上课.”夜深了.十二点的声响代表着一日的终结.倦意由心底深处汹涌而上.她真的好累.为这荒谬的戏码.
何林金萍直起了身.依然抽道:
“李公子他……明天会去接你下课.一同吃饭.”
房间又归于死寂.沉重的下楼声显示着母亲的不胜负荷.她是辛苦的.四十岁的年纪.有着七十岁的苍白无神.重量分担出去总是会轻松些的.即使重量是加诸于不愿领受的人身上.五分钟前的哀求乞怜.全在最后一句话拆穿成演戏的虚伪.她早已出卖何怜幽了.又何须再來征询何怜幽的应允与否一如将一匹牛杀了之后再回头问牛要不要被杀.
何怜幽之所以伟大.是在她十七岁那年.霎时成了何家上下的浮木与救世主.以肉身布施來求得普渡众生.多伟大的说词.两滴凉凉的水珠滑到下巴尽处.将她苍白的肌肤点出了晶萤的色泽……滴落摊平的手中.才发现.笑容也有关不住泪意的时候.总在无人的暗夜中放肆奔流.有什么好哭的呢.眼泪的价值存在于众人的怜悯中.独自一人垂泪未免选错了表演的地方.她胡乱抽出一张面纸狠狠贴上脸.印乾了所有的湿意.何怜幽无血无泪.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得了她的脆弱.
背脊轻轻闪过一阵战栗.中午那场被掠夺得景象又深刻印入脑海中.她颤抖着手指.抚着她曾被吻疼的唇瓣.依然存着那灼热的热力.
这等轻薄.像在宣告着什么.双手滑落到凄惶的心口.她在害怕.害怕那个对她掠夺得男子.她这辈子大半活得漫不经心.从未有强烈的情绪足以困扰住她.为什么那个男子能以一个吻让她的心湖犹如投下巨石.扬起的惊涛骇浪此时仍余波汤漾……
他是一个惊叹号.至今未曾清楚瞧见他的容颜长相.他的行为串成了一道又一道难解的程式.
他为她穿上了辋Transferinterrupted.渐上.他为她的脚拭去了血迹.他仰首看她面孔.然后顷刻间她已遭他的唇执意侵占.
“我是王竞尧.”他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抓疼她的双腕表示出她也得有相同的回应.那种霸气狂傲的威胁让她空洞的双眼蒙上一层迷惑──她开口了:
“我.何怜幽──”
他是个能轻易让人恐惧的男人.下一步.他叫人送她回家.他头也不会的进入了酒店.
双腕被抓红的指印明白表示中午那一段过程的存在.送她回來的两个魁梧沉默男子沒有给她任何提示.举止间的恭敬让她不解.短短的十分钟内.发生了一件事.但她这身处其中的人却理不清头绪.那个男人对她做了什么.除了吻了她、搂了她之外.还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
荒唐事件总是一再接连而來.给人模糊的线索.不给人答案.而近來的荒唐事已多不胜数.加上这一桩又有何惧.比起卖女为娼这件事.其他的事都算不得什么了.啊.沒有意义的前半生即将在有意义的后半生中沉沦.身为一个妓女.有什么比这么想更來得伟大呢.当妓女也有伟大的呢.多么稀奇的时代.
※※※
西斜的日光配合四点半下课的声响.映照在每一位放学的学子身上.蜂拥的人潮在校门口呈放射状分散开來;不到几分钟光景.拥挤的校门又回复到冷清状态.三三两两的小猫冷清了夕阳的热度.
何怜幽慢慢的收拾书包.沉浸在夕阳金光中的身影.满是孤傲与隔离的气息.与她同是值日生的田柔芬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看她;这个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冷艳兼纯净的女孩.总是让人想接近又无从接近起.
“要……一同走吗.何怜幽.”
她是谁.好像叫田柔芬沒错吧.何怜幽淡然回应:
“不了.再见.”
“呃──那再见.小心些.天快黑了.早点回家比较好.”田柔芬关心得交代万.转身走了.
一个出身书香世家、备受双亲疼爱的幸福女子.全身充满书卷气.清秀可人.功课顶尖.拿奖状永远有她一分.她与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种.何怜幽叹了口气.将教室的门关上.由三楼的栏杆往下望.校园早已冷清.又是一天过去了.玻璃暗处映出一双淡青眼眶.显示一夜的无眠.人死不能复生.但欠下的巨债仍是得还.这种心情可以称之为认命吗.
转身走向楼梯口.在二楼处见到伫立墙边的人影.身子悠闲的依着墙.一手插在裤袋中.另一只拿书的手正背枕在后脑.漂亮健康的面孔闪着灼人的眼光盯在她身上.他不是学生.是今年初來任教、风靡了全校女生芬心得英文老师柯桦;一个英俊又年轻的男老师.这一学期.他代了他们班的英文课.因为原本那一位英文老师去生产了.跑到国外为求绿卡.半年内不会回來.
何怜幽步下二楼最后一阶.回身正要往一楼踏去.但他开口了.
“何怜幽.”是他惯常清亮的男中音.一叫完.他人也立定在她面前.步下了二阶.正好与她平视.
她沒开口.一双黑白分明又分外冷淡的眼看着他.
“家里还好吧.”
“好.”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陌生如他.即使关怀也无济于事.
“我送你回去吧.也许有我帮得上忙的──”柯桦一双闪动灼烈光芒的眼眸.因她的冷漠而使口气显得无措.
“谢谢.我知道路怎么走.”越过他.她快步奔下剩余的阶梯.沒看到柯桦眼中的挫败──反正.那不是她该关心的事.谁有心、谁无意.随各人多情惹心伤.她是何怜幽.一个决意无心无肺、连自己亲人死亡也不掉一滴泪的女子.沒有其他热情去找一个可栖息的心.她也不需要.
踏出校门口.猛地被一大束玫瑰花拦住.她看到李正树一身昂贵且流气的打扮.手持一大束鲜花.左右各一个弟兄.堵住她的去路.
“小美人儿.我等了半小时.你可出來了.走吧.陪我去吃饭.我跟你妈说过了.今晚你不会回去.当然.我送去的一百万暂时刻解除以部分你家的债务.但其他的.就得看你表现了.走吧.我先带你去买一打像样的衣服穿.”李正树挽着她就要往怀中搂.并且移向一旁他开來的宝贝敞蓬车上.
“我不去.”她不断的退后.拍开他伸來的手.
李正树使眼色让二名手下堵住她的退路.而他自己则硬要将她的身子往怀中带.
“你们要做什么.”一声大喝介入这一团混乱当中.一个由校门走出.穿衣身运动服装的男孩推开两个喽罗.
“滚一边去.你是什么东西.我找我未來老婆约会关你什么事.”李正树火大的盯着眼前那位竹竿高中生.打球的身高几近一八○.相形之下.他那不到一六○的瘦骨身架不堪一击.“你是谁.”不行.他得先弄清楚这女人在学校有沒有与人乱來.他花一大笔钱就为了开她的苞.要是她已不是处女.他岂不当了现成的龟公.
“我是她的学长.我叫方超圣.”
“我不认识你.”冷不防何怜幽冰冷的打开他热心伸出的援手.
说得那个大个儿一身的手足无措.也让李正树趾高气扬了起來.
“咱们走.小子.别碰我的女人.”拖着何怜幽就要上车.
并非她已屈服或心甘情愿.只是沒必要拖一个无辜人进來.尤其他的介入对她的情况并无任何助益;多的.只是灾难与另一分人情.她这一生不愿背负任何情债.宁愿以沉沦取得破败不堪的尊严.即使看來有些可笑.
即使人生是由一连串荒谬组成.她仍好笑的感觉到近三个月來的生活更是集荒谬之大成.如果再有更多的“意外”.她也不会吃惊了.
但──她仍是又被吓了一跳.一辆重型机车“吱”的一声煞停在这一团混乱的局面中.
彷佛全天下的人都跻在这一天出现似的.但他──那个昨天强占她唇的男人一出现.硬是敲撞入她冷硬的心湖深处.
才那么一眨眼.他高傲的眼光沒将任何人看在眼里.伸手一抓.她跌在他机车后座.
这个叫王竞尧的男人沒有立即骑走重型机车.睥睨的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四人.浑然天成的危险气息震慑了所有人.四人各退了一大步.然后猛吞口水.连嚣张的李正树也忘了开口.他甚至忘了何时自己的手松开了何怜幽.
“你──你──”李正树好不容易摆脱心中莫名的恐惧.低声吼着虚张声势的话──“她是我的人.”就不知道这个一身邪气的男人是否他惹得起的人了.
王竞尧开口了.却是针对想要挣扎下车的何怜幽.
“坐好.”
命令才下完.机车已如射出的子弹般消失无踪.沒将在场的任何人看在眼底.完全的不屑.
“你──你们拿我的钱是做什么的浑蛋.还不快追.他把我的人带走了.妈的.那女人到底与几个男人纠扯不清”李正树怒视两名仍在发呆冒冷汗的手下.又吼道:“快追呀.”
两名小混混结结巴巴的指着消失的方向道:
“但──但是──他是王老大呀……我们惹不起的……”
“王──王老大.王竞尧.”李正树的双膝霎时软了下來.跌坐在地上.开始感到恐惧.
那个绝对冷酷无情的冷面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