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初上,房中的烛火悄然熄了,四处又暗下来,微风拂过葳蕤花枝,疏影盈地,连带着那人的俊挺面容,一起沉浸在透凉的夜色里。
月色薄薄透过窗纱,女子面容楚楚动人,隐约可见那纤细而浓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拓下淡淡阴影。
广陵紧紧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如纸,唯唇上一点胭脂,媚地灼人视线。
薄凉的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抚过她的唇角,声音犹如魅音萦绕在她耳畔:“阿琅,隔了三年不见,你还是如此孤勇不留余地。“
广陵眉目一颤,猝然抬眸望着他,目光里聚起了朦胧水气,连带着酸楚,凄凄落了下来。泪眼中的月亮,纤细而模糊,银色的,带着一点点血色的光亮,一如那一晚莲华宫砖上的绽开的猩艳血色。
三年前那一晚的月亮,该是圆满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就像宫砖上那一点一滴的猩红印子。
那日夜里,羽林卫的几乎搜遍了宫中,连冷宫一般的玉照也没有落下。
广陵伺候完母妃安睡,手脚轻柔出了声,只吩咐搜查之时烦请轻些,免得惊扰母妃好眠。羽林卫心中也明白,一个失宠的瑜妃,一个卑微的昭宁公主,在宫中又能掀起何种风浪,搜寻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广陵亦是没有管他们,径直便回了自己寝殿。
此后一切,犹如今日重演。
端娴少女利落拔剑,转身,手段果毅,直直刺开那道青色罗帷。罗帷后的人躲闪不及,刺客的窄袖被划开,露出暗色肌肤,扬扬洒起一道温热的血珠。与此同时,刺客手脚更快,薄薄刀刃已贴上广陵纤细脖颈,只需再进一分,便可当场血溅三尺。窄袖因了这般动作,丝缕崩开,落地无声,却有一声极轻微的声响落地,向前滚落。
饶是声音极轻,在暗沉沉如死寂的玉照宫里,也引起了羽林卫的怀疑。
在下一瞬要破门而入的时候,瑜妃散发赤足地奔了来,口中惶然,喊的,正是广陵的乳名。
十三岁的广陵,第一次这样惊慌失措,里有刺客利刃相逼,外有羽林蓄势待发。红木门一瞬打开,外头的光亮透进来,广陵来不及出声,室内又重回黑暗。母妃却奇异般地停止了叫喊,赤足如雪,踩踏在赤凤团花地毯上,神色似喜似戚。
外头羽林卫的质问一声比一声焦急,广陵终于出声:“且去别处查吧,莫扰了瑜妃安睡。”
甲胄之声潮水一般地退去,广陵双膝一软,却想起脖上利刃,咬牙挺直了脊梁。却见那人刀刃微偏半分,语声极低,三分冷意七分回暖:“阿琅?”
瑜妃含泪点头,巍巍上前,却似后继无力,软软跪倒在地,广陵再顾不得许多,亟亟上前搀扶。刺客却比广陵更快一步搀起瑜妃,瑜妃望着那刺客,哽咽地答了一声是。
透过月光,广陵终于瞧清那刺客,身形劲瘦,半臂尽裸,伤处正流着血,腿间还有一侧,不知是何处撕下的布条,牢牢绑了,可血液还是从那伤口不断往外涌。
她想起方才那声响,忙低头去寻,
按着记忆里的发出的声音,终于在衣架下瞧见了那异物。那异物用油纸细细包好,好似一卷书册。因那油纸滚落时不慎被勾破了一角,广陵方才看清那是什么,卷轴上五爪蟒龙绣的繁复,那是……兴宗遗诏?
瑜妃神色焦灼,一叠声地轻唤:“快,快将它给子桓!”
今晚的月色远没有那夜好,晚风吹来,西府海棠被风纷纷吹落,偶有几瓣卷入户牖,混着她轻而缠绵的语声。
“子桓,子桓……”广陵轻轻叫了两声,眼中冰晶四溅,眉目间漾开的笑意却层层生软“真是好听……”
月光漫透朱户,子桓见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眼神却似景泰蓝大缸里镇着的冰块,上头袅袅嬛嬛,底下却是冰冰凉凉的泪意。
子桓抚着脸的指尖微微顿了一顿,多年以后,他领军作战,他独行寂寞,仍时时刻刻记得此时广陵的眸光。那样清明的风,那样和软的海棠花,那样旖旎到刻骨铭心的一张脸,那样百味陈杂的两个字,只是他再唤百声,千声,他的身边,再也无人回应他这两个字。阿琅,她的乳名,是阿琅、
子桓抚着她的腕间旧伤,低低地笑:“这道旧伤还在,你也不曾忘记我,我……”话音未落,余下的话语便被广陵以唇舌覆盖。
那是她所亏欠下的罪孽。
那夜之后,她才知晓,原来子桓是平王遗孤,九死一生地进了宫,为的就是取得先皇遗诏,好夺取这本该属于他的江山。
但是子桓受伤太重,双腿几乎不能移动,广陵瞧着他苍白的脸,心中愧悔交加,取了匕首,狠狠朝腕间划去:“你死了,我便来陪你!”
力道未用至彻底,匕首便斜斜飞了出去,子桓拿剑一格,痛地额上冷汗骤出,语声却一如平常:“不必。”
我不会死,抑或是,你不用陪……
床架上挂着她素日里穿的月白广袖流云裳,帏间燃的是最凝神静气的百合香,那香气一蓬一蓬地直熏到脑子里,广陵静静抱着他,羽睫半垂,语声轻微的,像风中雨丝,一吹即散:“你此番进宫,又为的什么?”
子桓拥了她,目光渐渐深邃开来:“阿琅,今夜入宫,只是想见你一见。”广陵没有答话,子桓亦是没有再言,于静默里,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子桓身子微不可见地一僵,峻首对其面:“阿琅,我不会许你什么,因为承诺是最最没有分量的东西。你只需要知道,我会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回我身边!”
纤月已隐在云层里,广陵依依攀住他的肩颈,在肩上狠狠咬了一口,贝齿的印子排列成细密的一小排,微微渗着细小的血珠子。她浓黑的眸子微微往上一眄,双眼皮的痕迹极深,直直要扫到鬓角里去,眸子里是潋滟的波光流转,亦笑亦嗔:“我的伤不曾消失,你也不许忘记……”她伏在他的肩上,抚着那齿印,细细糯糯地笑,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稚气模样:“即使你的身边全是沼泽和陷阱,我也要朝着你走过来”
打更的声音已瞧过两下,再不能等了。
广陵瞧着他的同伴接应他而去,尽量不让眼底的忧伤漫开,不知是何时升起的朝霞,似炫彩鎏金,映着她半边容颜和精致五官,愈发衬地肌若白雪,丽质天成。
这一夜,竟也过去了。
她的唇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余温。有那么一个人,是实实在在存在在她的生命里的,会令她在默然神思的时候,露出那样欢喜的神色来,也会在她眺望远方的时候,露出那样哀伤的神色来。
是他让广陵第一次知道,原来鲜血也可以温暖如斯。
可此时,他不在这里。
日光一点一点地上来了,天际越来越亮,最后一缕朝阳从云层间升起后,伴随着南吴的婚书,呈到了天子的御案之上。
“愿寝兵休士,除前事,故两国嫁娶,以安民,世世平乐…………于孟冬之岁,迎娶昭宁帝姬……”<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