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九娘突然觉得四下里安静下来,偷偷抬头张望。洞室中长明灯火摇曳,泰罗早已出洞去了,而张骏脸上则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呼吸可闻之处看着她。
宋九娘唬了一吓,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扑在了张骏的怀中,急忙从他怀中跳脱开来,心儿砰砰乱蹦,脸儿羞得像一张大红布。
张骏轻轻咳嗽一声,道:“你还害怕么?”
宋九娘抹不开脸面,违心道:“我哪有那么胆小?你恁地小看人了!”说着目光四处的躲闪。张骏见她心口不一,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张骏的这副表情更使宋九娘难堪,懊恼道:“难得理你了!”
此时,那昏迷不醒的白衣女子“嘤咛”一声,幽幽醒转。宋九娘闻声急忙奔过去,欣喜地道:“姊姊,你醒啦!”
张骏见得这女子醒转,心里也是高兴,正欲上前,却被宋九娘往外一推,气呼呼地道:“恶贼走开……”
原来这女子自皇甫先生疗治后,张骏仅是将其衣裳草草裹上,刚才她助泰罗击杀土狼,外裳草已散乱不堪,露出部分雪白的肌肤。
宋九娘对张骏的印象一直在坏人与恶贼之间徘徊,加之“张骏”的过往,所以形象更加不堪。见这女子衣不蔽体,转头便对他恶吼道:“恶贼,淫贼,快滚出去!”
宋九娘这次动了真怒,张骏觉得心里冤枉,但真正讲起来宋九娘也不算错怪了他。他抱着“好男不与女斗”的态度,自动避退到了洞壁。
宋九娘将那女子扶坐起来,让她的身子靠在自己怀里,见张骏远远的躲在了阴暗处,心里的怒气才稍微消减。她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用张骏刚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休怕,休怕,有我九娘在,就不许那恶人欺负你!”说话语气竟像一个大姐姐安慰比自己年幼的弟弟或妹妹。
那少女缓缓睁开双眼,打量四周,最后目光停注在九娘脸上,幽幽道:“我这是在哪儿?小妹妹,我这是死了么?”
此处洞室阴暗寒冷,只有神龛的长明灯火苗在微微闪动。这女子突然注意到了神龛中的篆刻神牌,微微吃了一惊,道:“此处难道是地府冥殿?北宫将军也在这里么?”又看着宋九娘,叹了口气,“多好的小妹妹,你怎么也来了……”
这女子因襄助泰罗击杀土狼而昏迷,此番虽然醒转,但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洞室之景,使她误以为已至幽冥地府,“生前”一幕幕纷至沓来。
她“看到了”他父亲与越石公闻鸡舞剑,大江中流击楫而誓,筚路蓝缕,冶兵募流,艰难北伐。雍丘抚豪,谯城拒羯,慢慢奠下一块抗胡的基石;她“看到”他父亲营缮虎牢,秣马厉兵,非但不为朝廷所用,反受猜疑排挤,最终忧愤而死。
她“看到”她叔父恃势乱阶,任意擢抑僚属,将父亲辛苦创立的基业糟蹋得一干二净,北伐的努力付诸流水。她故土难回,不得已隐姓埋名,西流一隅。
她“看到”亡去的父亲,“看到”在尸山血海中拼命挣扎,乞求搏出一条生路的部将们;她“看到”姑臧城东凉州府卫乔妆而行,搜寻少主;她看到姑臧豪强暗募刺客,欲行嫁祸,“看到”一场误会即将发生;她“看到”自己挺身而出,“看到”被黑衣人一路追杀,“看到”自己受伤坠崖;
她看到了冥府北宫纯将军的神位,想到即将看到离别一年之久的父亲,眼中热泪滂沱,悲声道:“阿爷,云儿就来陪你了……”
突然脑中若有白光闪过,她突然想起她曾经看到了一道亮光。那是一道一闪即熄,如电光火石悠然一现的亮光。她挣扎着从宋九娘怀中坐立起来,在洞室地面上搜索,终于发现了一团发黑的血迹。
这一次她想起了很多事,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打斗,好像看到那个挟人为质的凶徒那双血红的眼睛。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那面石棺,冰冷的质感沁入皮肤。她看见了那个在阴暗的角落默然站立的少年男子。此间的情景竟然是那么的清晰,这一刻她也说不出来究竟魂在何处了。
宋九娘不知道这女子在那眨眼间脑中浮过了这么多的世事,上前搀扶说道:“姊姊,你醒来便好了,洞内阴寒,我这就扶你出去!”
这女子感受着宋九娘身上带来鲜活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她并没有死,而是逃过了一劫,仍在人间。
那女子感激地摇了摇头,“小妹妹,姊姊真谢谢你了。若非有你相救,恐怕姊姊便喂了山中豺豹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俏丽体贴,不由从心底生出亲切感来。
宋九娘羞赧道:“姊姊切莫谢我,九娘最没用了,是那个坏人救的你!”他伸手一指张骏道,“不过姊姊也不用谢他,他可是个大恶贼哩!”
张骏听到宋九娘的话暗觉好笑,听前半句还行,这九娘一点都不贪功,后半句却又尽说他的坏话,与他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不过张骏自认为男儿当有雅量,不屑与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那女子听了宋九娘的话,噗哧一笑,道:“原来是九娘妹妹!姊姊叫紫云烟,以后妹妹便叫我云烟姊姊罢!那个坏人啊,姊姊也不去谢他。谁让他是大坏蛋呢!”
宋九娘觉得这紫云烟话语温和,性情通达,极是高兴。
紫云烟目注碑文,缓缓地跪下,脆声道:“小女紫云烟,未知北宫将军安息于此,今有冒犯,失瞻休罪。北宫将军忠心为国,家父生前曾多次赞誉,只因天各他方,生前未得晤见。今日小女便代先父见过将军!”说着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宋九娘这才注意到神龛中的碑文,一脸的惊异,连忙跪倒,口中说道:“北宫叔叔!原来是北宫叔叔安息于此,九儿冒犯了。北宫叔叔,听娘亲说九儿在幼小之时,还曾见过步步呢。今日冒犯,请叔叔休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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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咚”的一声重响,洞外的泰罗不知何时已走进洞来,在二女身后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泰罗代先父感谢两位小娘子……”
紫云烟和宋九娘忙转过身来,见那壮汉虎目垂泪,向自己磕头不已,吃了一惊。紫云烟率先反应过来,道:“原来壮士是?”
那宋九娘疑惑道:“九儿记得阿爷讲过,北宫叔叔未有子嗣,这位恩公是?……”
泰罗道:“小人泰罗,乃先父生前所养子。三年前长安历遭大变,先父不幸难。泰罗承先父遗训,携父遗骨在此隐世。不想两位小娘子乃先父旧人……”
宋九娘暗道:“原来壮士是北宫叔叔收养的,难怪阿爷不知晓,若是阿爷知悉北宫叔叔尚有亲人在凉州,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哩!”
紫云烟道:“原来泰罗恩公乃英雄之后,请受小女子紫云烟一拜!”
泰罗忙道:“先父生前奈何从贼,以至不能全始全终,遭天下人垢病,不敢谓名英雄。小娘子言重了!”
紫云烟道:“当年圣驾遘危,诸王倾轧,北宫将军率军勤王赴难,力抗胡虏,败刘聪、杀呼延颢,护京都经年。后长安城内士众离叛、仓库虚竭,百姓易子相食,秦凉归途断绝,奈何从贼。此乃天道沦丧,非北宫将军之错矣!”
泰罗听了紫云烟之言,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言语,只有深深拜谢。
宋九娘也道:“小女家父曾言,北宫将军多次勤王赴难,勇武旷世,忠心不贰,天人可表。泰罗恩公缘何将北宫将军英魂葬于深洞之内呢?”
泰罗道:“先父曾遗训小人,故土难离,落叶需归根,若死后务须将遗骨带回故土。然家父又言,晚节不保,必遭乡老唾弃,当荒冢以葬之。小人不欲先父死后无名,也不欲先父受人唾骂,因此藏葬于洞。”
突听得有人大声说道:“谁人胆敢唾言北宫将军,我第一个便与他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