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年七月四日晚,凉州姑臧城。
姑臧城六城十九道城门全部紧闭。由于两日前河洮军情急报,姑臧城便实行了宵禁,禁止百姓在街上行走,否则以“犯夜”之罪捉拿,轻则处以拶刑,重则当奸细论处。戌时一过,四街九衢已是冷冷清清,城内家家户户农牧民闭大门,莫敢外出。
位于老三城北城西北一隅的李氏府邸大门紧锁,仅有府前的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灯火忽明忽暗,但府内却是一片嘈杂。这李氏并非姑臧望族,乃寻常康裕之家,以替豪门租佃田亩,对外包揽劳作为业。李府的当家人名叫李欢,字佐命,四十余岁,手中常有雇工五十来人,算是一个小小的工头。他手中这伙雇工白日在城内各处揽活,到了夜晚再回到李府南房歇息。近几日来因前线军情紧急,凉州承危,这帮工人的活也少了许多,大多时间闲聚李府,或是猜枚行令,或是投骰赌钱。至于吃住李府,李欢倒是乐见其成,他便能从其工钱中扣下一大笔宿钱饭钱。但这帮工人闲来无事,常常因赌钱输赢不忿而起纠葛,弄得李府鸡犬不宁,上下怨声载道。李欢的大娘子劝他将工人安置在府外。但李欢一心念着这伙工人给他带来财富,常常是当面答应爽快,过后便将劝诫抛在九霄云外。
这晚南房中似乎又有几个输了钱铢的工人心中不服,与庄家起了纷争,双方言语不合,便在房中大打出手。将李府的瓦楞陶罐打烂了几个,心痛得李家大娘子直掉泪,便奔到李欢歇息的小妾房内哭吵。见李欢还是犹豫摇摆,这一次李大娘子便动了真格,不仅让使唤丫鬟立即收拾了衣物细软,同时也将府中钱帛装了两个箱笼,一并儿搬了出来。扬言若是李欢仍留这帮工人在府中胡闹,她便带着衣物银马上归宁娘家,这李府李欢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去。
李欢这大娘子娘家里颇有些势力,小舅子在姑臧县署任了个小官。她掌管着府中钥匙账册,一旦离家出走,便等于封了他的银库。李欢又有些惧内,见大娘子动了真火,顿时慌了手脚。他那小妾也知晓大娘若离府归宁,她的日子也就难过了,于是也跟着大娘子帮腔哭闹。这一番屋里上下闹腾得更欢了。
李欢窝了一肚子火,终于决定舍了从工人身上捞取的小钱,保住府中银库要紧。于是带了小厮李二,急急赶往南房。心中寻思着今夜先得将雇工们约束下来,明日一早统统赶出府去,再寻一个所在安置。
走到南房门外,便听得屋内山响地动,好不热闹。李欢恼得大喝一声:“都住嘴,瞎嚷嚷乌哑哑吵闹恁事?休怪本老爷将尔等通通辞了!”猛地一脚踢开房门。
待李德和李二踢门而入,看到大通房内的场景时,皆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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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厢房内只有五六人在大声猜枚行令,将动静闹得极大。房中案几物什全被推在一角,地板上露出一个黑森森的大洞,一人从地洞中冒出头来,将一筐黄土举推上来,地面上便有一人接住,倾倒于山墙之下,两侧山墙下黄土已堆成了小山。
那几个装模作样猜枚行令的雇工见东主和李二闯进屋来,也是吃了一惊,屋子在瞬间便静了下来。双方你看我,我看你,惊诧异常。
李德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伙雇工闲来起意,要打他家银库的主意,当即命李二前去报官。那李二刚挪动脚尖,一个雇工便跃身过来,一把揪住李二的衣领,一提一摔,直将李二掼在石墙上,“砰”的一声,摔得李二双眼发白,不知死活。
李欢强压住胸中怯意,戟指大喝道:“好哇,尔等强贼竟敢在我府上掘道行窃!来人哇,给我将强贼制了!”
一个雇工双臂交叉环抱胸前,讥道:“李东主,莫再吼叫了,你单身一人怎地制我?再说了,贵府上下有多少跟使仆役,我等心底都清楚,即便全部聚集也不过十五六人,又能赖我等如何呢?”
李欢也知对方势众,咽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尔等休想谋盗我家财帛!趁官署尚未惊动,本爷便放尔等一条生路,着紧滚罢!”
地道中雇工听得上面动静,陆续从内钻了出来,几十人从南厢房陆续奔出,不多时便将李府上下妻儿老母,小厮丫鬟都擒了过来,顿时李府上下哭成一团。
雇工中有一人身材伟硕,方额高鼻,眼眶微陷,内中淡黄色眸子精光闪烁。这人在刚才雇工打闹时一直箕坐几上,纹丝未动,即便李欢二人进来,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显得极为镇定。此番听到李欢家眷哭泣不住,腾然身起,一脚将眼前桌案踢飞。那桌案在半空中不断翻滚,最终撞上墙面,碰得粉碎。这人脸上暴起一股暴戾之气,低喝道:“李东主,你的家眷们闹得实在心烦,可莫将我南山狐惹恼了!”
李欢的家眷见此人暴戾如斯,心中皆唬了一跳,齐齐住口,李欢闻言吓得脸色发白,再也装不起镇定来,颤声道:“南……南山狐?你便是那官署海捕的南山强人?”
南山狐鼻孔一掀,傲然道:“凭官署那几只软足虫,要擒本爷,再得过几十年罢!”
南山盗寇为祸一方,官署屡捕不尽,姑臧城内谈狐色变,李欢未料到他操雇工捞活赚钱,竟然引狼入室了,只觉一股热意从下身涌出。
李大娘子急忙道:“诸位南山大王,欲谋财便罢,我府中财帛尽数与你,休伤了我家郎君啊!”
李欢连忙喝斥道:“住嘴,妇道人家知晓什么?!南山大王义博云天,劫富济贫,我们这等苦寒之家,大王根本就不会碰的。”又转向南山狐祈求道,“大王,念在小人昔时不曾得罪您老,请放过我家老小吧……”
这伙寇贼哄然大笑,其一人道:“李东主,你家苦寒是假,但你府上那点财帛,我们还真未看在眼里呢!放过你家老小可以,但李东主得配合我们做一桩买卖才成!”
李欢连连摇头,忙不失迭道:“小人愚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配合各位大王,肯定要出岔子的……”
那南山狐大手一操,将李欢拎提离地,喝道:“少说废话,再多嘴聒噪,本爷连你家也一并劫了!”
李欢忙道:“是……是……不知大王要小人如何配合?”
南山狐将之放下地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李东主,你虽是小富之家,但你这居处的四方邻里嘛,却都是豪阔之府。李东主请想想,紧邻你府上的是哪一家呢?”
这李府东面是裴府,西面是周府,北面是段府,从段府再往北行三百丈,则是赫赫凉州牧府节堂。周府乃姑臧令周全的府邸,而裴府,家主裴乔则是凉州功曹,随便哪一家都比他府上要豪阔得多。
这离之最近的段府,原是汉太尉段颎的府邸。这段颎字纪明,乃西域都护段会宗曾孙,少时折节好学,因平羌有功而封列侯、侍中、御史中丞,又因镇洛京太学游生之乱而封太尉,位列三公。后受人陷害,蒙屈自杀。段纪明“追索两狄,束马县锋。纷纭腾突,谷静山空”,威播西胡,名显京师,故与隶籍凉州的皇甫嵩、张奂合称“凉州三明”。段颎死后,其从弟段煨曾随董卓平黄巾之乱,也是宣赫一时。但段氏子孙却是不济,魏晋之时几乎沉寂下来,如今的姑臧县署,段氏未有一人充职,三年前段氏其中一支房因此贾琚争一个朱楼小娘,一门三十余口中被杀了个精光。!即便如此,段府家底的殷实,亦远非李欢所能比拟。柿子择软的捏,盗寇不敢动职官的府邸,但段府这种有钱无权的大肥羊,却正是寇贼们下手的理想对象。
李欢道道:“你们莫非看中了段府……”
南山狐赞赏道:“李东主好眼力。本爷听闻段府先祖曾积下了丰厚财帛,苦愁无机施手,正好李东主招收雇工,于是顺势寄身贵府。如今既被东主识破,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通道即将大功告成,若李东主不做声张,严守机密,事成之后,自有一笔重酬相送。若李东主不识抬举,哼哼,休怪我心狠手辣……”
李欢直觉天旋地转,这伙盗寇从自家挖地道通往段府,事后官署来查,必然会查到自家头上,如何脱得了干系?双眼一翻,竟就此昏了过去。
群贼见李欢昏厥,顿觉无趣。于是群贼将李府家眷等人全部绑缚,塞了嘴巴,锁于厢房之内。
南山狐一声令下,群寇重入地道,继续开挖,他则支起一张小案,取了李府的窖酒,一个人自斟自饮。约莫半个时辰后,有小喽啰出道来报,地道终于挖通。
南山狐抛下酒碗,长身而起,对属下道:“辛劳三日,是见真章的时候到了!唤兄弟们先行歇息一番,换一身行头,半个时辰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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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城北城的承昌门左近约一百米之处,有一个生猪活羊屠宰场,白天屠户当街宰杀一些猪羊,供左近府上购买。这屠宰场生意还算不错,这不,今儿白天又从城外购进了一大批猪羊圈养在围栏里,待明日清早再行宰杀。
屠宰场的屠户姓胡,叫什么名儿没几人知道,因为身体肥硕,街坊都叫他胡胖屠。这胡胖屠招收了三五个年轻的学徒,却当苦役般使用,不仅白天日要打杂,晚间还得看管未宰的猪羊,还没有例钱,仅供两顿糙饭。这几日学徒们累得够呛,到晚上便在猪羊圈隔壁铺了几块木板,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这晚睡到亥时下半刻,城中万籁寂静,城门士兵也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打起了瞌睡。突然传来一阵猪羊的嚎叫,打破了这半夜的静谧。那胡胖屠的猪羊圈不知何故被掀翻了,两栏的猪羊惊惶而出,在城墙根下四处乱窜。胡胖屠的几个学徒惊惶失措,早顾不得了“犯夜”的大罪,都跑出来追捕猪羊。没想到这群畜牲却是越赶越野,四下瞎闯,将守城的士兵也惊动了。
城门重地,半夜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瞌睡的守哨皆被惊醒,待看着胡胖屠的几个学徒心急火燎地追捉猪羊,笑料百出,皆不禁莞尔。这些守城士兵离屠宰场近,平日里与胡胖屠的学徒也有过照面,见事出有因,于是警戒心慢慢回落,站在城门下看起了热闹。而那些牲畜越逃越慌,见空就钻,有两头猪竟然撞过两个守兵,冲到承昌门下。
这畜牲都冲到城门下了,守值的军士便不能等闲旁观了,都动作起来帮忙。那几个学徒也慌忙的奔过来,在混乱间欺近守卫,突然亮出了杀猪刀便往守值士兵的脖子上招呼。那几个守值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人割断了喉咙。
屠宰场圈养猪羊的围栏下有一块青石板突然一动,接着被人从下掀起,露出了石板下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几十个通身漆黑的人影从青石板下的地道中鱼贯涌出。
这些黑影长刀贴背反执,双脚横向交替,快而无声地疾行,迅速贴到城墙根下,趁着承昌门下的混乱快速切入,将城门洞中的十来个守城军士一一捂杀。
城楼上的军士三三两两,都伏在墙跺边看热闹,承昌门洞处于阴影之内,城上军士根本不知已然发生了变故。这些黑影解决了城门兵士,立即换了他们的衣甲,多出来的人便留在城门洞中,乔扮一番的黑影掩在墙根阴影内,顺着城边石阶,悄悄往城楼上摸去。
墙跺上的军士以为是同袍,还开玩笑道:“你们怎么上墙来了?胡胖屠家的猪羊未窜上来哩!”
墙下阴影中一人含糊不清地答话道:“墙下太黑了,看不真切,上来拿几个灯笼!”
城跺军士不虞有他,放任其登上城楼。城楼上数只灯笼轻轻摇曳,照着墙跺忽明忽暗。
这些个乔装之敌上得楼来,却不拿灯笼照明,而是有意无意地穿插挤入城楼军士之中,暗暗将之分隔开来。
城下人畜追逐之战仍在继续,城楼上的军士也没有觉得出了异常,继续俯身看着好戏。
乔扮之敌各自暗暗欺近墙跺边的军士,拔出利刃,捂嘴顶背,或是贯胸,或是割喉,或是刺肋,整个过程极为顺利,将趴在墙跺上的军士片刻间解决了大半。
其实也不怪这些军士粗心大意,姑臧城老三城皆属内城,外围还有新筑的三个城池,守卫远不如外城精锐。再者姑臧城承平已久,这些敌人身着同袍衣甲,又是从城门下而来,大伙儿自然没太过注意与昔日同袍有多少不同,警惕性不高,于是白白做了刀下亡魂。
这乔扮之敌将死去的军士按府观好戏的姿势放好,又不动声色,摸向门楼。
门楼上的六七个士兵,也在居高临下看着门洞前的好戏。然门楼属城池镇守要地,职司城门启闭,檐下风灯要比墙跺上多且亮堂,乔扮之敌列队而来,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个军士看清来者面孔陌生,轻咦了声,道:“你们是……”
乔扮之敌突而暴起,挥动长刀便是一阵砍杀。仓促之间发难,门楼士兵猝不及防,尚不及抽刀执戟,便死于有备之敌刀下。至此,连通老三城与新北城的承昌门,便落入了这群神秘之敌手中。
敌之头领夺得了门楼,并不开启城门,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只压扁的纸质灯笼在城砖地面上展开。随后取火点燃笼中膏油,灯笼中空气受热膨胀,缓缓升起至城楼之顶三丈余处。
这人轻舒口气,眼望黑漆漆的北城,自语道:“承昌门已得,贾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