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赵大军上千只松明将陇水河谷映得通明如昼,来自匈奴呼延部的六千匈奴士兵卯足了劲,口中嗷嗷狂呼着长生天,如汹涌的浪潮,漫卷城关。匈奴人崇尚武勇,严酷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其粗犷的游牧之风和坚韧的性格。南匈奴虽归附汉晋多年,但胡汉之异已然深入骨髓。汉人常说:非其族内,其心必异。因此匈奴人很难与汉人融为一体,却往往作为役使对象。故凡天下纷乱,匈奴人常被充为前驱。故南附两百余载,除如刘渊刘元海、刘聪刘玄明、刘曜刘永明等匈奴贵族汉化颇深外,普通的匈奴部民仍一如其草原先祖,勇毅而嗜血。
如果在大草原上,数千匈奴骑兵的一次集群冲锋,那足以辗压前方一切的威势可以令天地失色。然而,秦陇之地毕竟不同于云旷天低的塞北草原。地形的制约,匈奴骑兵变成了步卒,而陇水谷地地势紧窄,形成不了宽阔的锋面,特别是那距陇门关约一里之处突然收紧的山形,便如葫芦的束腰,无论多强大的攻击都无从施展。所以,六千匈奴士兵的呐喊冲锋,到了此处便几近拥堵。
李龠手扶墙跺,炯炯双目遥注着蜂拥而来的匈奴大军,英挺的眉峰微微颦紧。敌人往昔攻城,因受地形限制,往往是以小股之数先通过峡口,然后才在稍微开展的关前一里之地排成攻击阵型,以角弓手抛射压制城头,再以扶梯步卒蚁附攻城。而今夜攻城完全是一拥而上,仗打得毫无章法,仿佛是准备以人命来消耗守兵的箭矢。
李龠还发现,此次攻城的全是匈奴本部的士卒,这与匈奴人一贯以杂胡充作前锋,而本部监军垫后的作战方式截然相反。敌人做出如此自伤实力的举动,难道真的下了血本,要以人肉来填平此关?
重重疑问涌上李龠的心头,令他心中渐生不安。虽然他深信以其部五百人扼守脚下雄关,完全可以将上万之敌阻于关墙之外。但敌人如此反常的举动,令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见敌人已奔至距城关一里地的峡谷,李合龠右手高高举起,大声喝令道:“力弩手,腰引弩准备!”
随着李龠令下,十具庞大的腰引弩被抬至女墙之后。
腰引弩属于诸葛连弩之一,强度约三十六钧,由军士以腰步使力,牵引发射。一具腰引弩可一次连发三支三尺余长的巨弩箭,射程最远可达五百步,是守隘塞口最有力的远程武器之一。
十个腰阔膀粗的力弩手及前后各配有的上弩手和进弩手,三人一组,迅速给腰引弩进箭上弦。力弩手平坐地面,将左右两只脚掌揣入扣拇内,然后两手拉动腰钩索,两脚掌发力往前一蹬,那弩劈便猛地往后一倒,咬住钒钩,形成满弦之势。随后进弩手猛然敲下悬刀,腰勾索回弹复位,受惯性驱动,三支巨弩箭尾部被强力推动,带着特有的嗡嗡声呼啸而出,先是斜斜飞出近三百步,然后带着强大的势能从天而降。匈奴人的厚木盾根本无法阻挡巨弩箭的冲刺之力,在卜卜卜的入肉之声中,一支巨弩箭会连续贯穿数个匈奴人的肉体,带起一蓬蓬血雨。
三十支巨弩箭一次连发,在拥堵的敌群中犁出数道血路,敌人的冲势再次一滞。
此一里之地,陇门关守兵居高临下,又有腰引弩此等远程攻击武器,正是发挥守关优势的绝妙之地。匈奴人的角弓射程最多能射二百余步,箭矢连城墙都挨不到。因此在这个葫芦束腰般的峡口,注定是匈奴士兵的坟场。
陇门关腰引弩往复抛射,夜空之中嗡嗡声和匈奴士兵濒死前的惨号声交错不绝。呼延寔见自己的部属在峡口处任人宰割,铁青的脸上肌肉狠狠抖动了几下。但呼延寔从来便不是心肠柔软之辈,那一丝心痛只是在心底最深处轻轻一闪,随即便消逝无踪。呼延寔大声吼道:“儿郎们,你们都是苍狼的子孙,有长生天护宥我们,一鼓作气冲上前去,用我们手中的箭好好招呼这群缩在乌龟壳中的南人们!”
呼延寔嗓门粗大,这一声巨吼,在部属中传荡很远,呼延部士兵齐声大吼,冒着箭知向前狂奔,挤过了陇谷束窄处,前面地势稍微一阔,匈奴士兵奔进的速度立增。
三百步的距离,对于奔跑中的匈奴人来说,只是在十几息间。李龠见敌已突破束口,立即大喝道:“腰力弩撤下,弓箭手准备!”
十具腰力弩片刻间便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上百个张弓搭箭的弓箭手。在短窄的关墙上,凉州军弓箭手以错列之势,摆成三排。第一排刚放出箭,便立即退至队后,第二排立即上前一步,张弓攒射,然后便中第三排,如此反复。
匈奴士兵在付出数百人的伤亡后,终于冲至二百步内,至此终于开始了反击。
匈奴人骑射天下闻名,在数百个匈奴士兵的集体抛射之下,城头上也终于出现了伤亡。
李龠见状大喊:“盾牌手,竖牌!”
数十面木立牌瞬间被竖在墙跺之上,形成了一面盾墙。匈奴士兵的抛箭射在木立牌上,夺夺夺响。仅几息间,那数十块木立牌便如植了一片箭草。
守军有木立牌掩护,匈奴士兵的抛射的效果极为有限,但同样守城士兵的杀伤力也降低了不少。大量的匈奴士兵趁机疾奔至关城之下,一架架云梯树了起来。
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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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寔见已有部属冲到了关城下,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光。立即向左右喝令道:“下羊浑脱!”
上百个用绳索紧扎在一起的充气羊皮囊被推入陇水,数百个匈奴士兵立即抢上皮筏,挥动短矛,沿水路冲向关城。陇门关虽然墙高城厚,但毕竟是临水而建,北面临山,南面临水,如果水面通道被破,关城将面临腹背受敌之局。
当匈奴士兵乘羊皮筏而下,戍戎校尉李龠立即感觉到了危险,急忙吼道:“快快,启用锁龙!”
数十个士兵立即奔下关城,启动在关墙内的绞盘,在喀咯咯的铁链绞动声中,数条隐于陇水之中的铁锁破水而出,在水面上形成一道关卡。
不得不说,在修葺陇门关时,李龠的祖父便将可能遭到的进攻方式都考虑到了,包括这一条水路。锁龙一出,封住了匈奴士兵的水路进攻。但李龠丝毫不敢大意。从敌人进攻的最初一刻,他便知道,今晚这一场血战必定非常惨烈。如今看来,他的预料发生了。
“木雷手,准备!”
随着李龠的大吼,从墙跺上数个黑乎乎的物事抛墙而出。这是一种浑身布满了尖刺,两端各有一条绳索系扣的滚木,从高高的关墙上抛出后,重力带来巨大的势能,使之贴墙飞速如滚轴般旋转坠落,将云梯上的匈奴士兵一个个砸得血肉模糊。
这种木檑是守城的利器之一,再加上其有绳索悬系,可以回收使用,数十个木雷往复抛收,直砸得匈奴士兵鬼哭狼嚎。
一个身材壮硕的匈奴百夫长口衔一柄单刀,沿云梯上攀援而上,全然无视城上抛洒的箭雨,就在他攀至距墙头丈许远时,滚身沾满了匈奴人血肉的木檑再次被城楼上的守兵抛出,直直地向他滚落下来。然而这名匈奴百夫长已然是久历沙场的老卒,甚至参与了永嘉四年的洛阳攻防之战,手上沾满了洛阳百姓和朝廷勋贵的鲜血,临战经验何其丰富。眼见城头木檑滚落,他左右脚掌勾住梯环,身子突然倒悬,如马上的蹬里藏身。右手举单刀向上猛然一斩,狠狠地砍在木檑的牵引索上。这名百夫长使力巨大,不仅将木檑的索引索一刀两断,而且刀锋在关墙砖石上划出深深的一道豁口,迸起一片潦乱的火花。
被斩断绳索的木檑呼呼生风,从他的耳畔坠落,将城墙下几个匈奴士兵砸得千疮百孔后,这才完成了它的使命。而这百夫长斩断了木檑之后,毫不停滞,复又向城头攀援。
如这百夫长一样幸运的匈奴士兵有好几个,都正沿着云梯向上攀援,眼见距墙头越来越近。李龠大声喝道:“猛火油准备!”
城楼上又是一阵骚动,那数十面木立牌突然一收,露出了十数个间缝,随即数十个圆乎乎的物事被守军抛出墙来。这些圆乎首的物事一俟沾着墙边,便呯地碎裂开来,一股股黑乎乎带有刺鼻气味的油膏迸溢而出,四处飞溅,不少正在云梯上攀援的匈奴士兵被油膏溅得浑身都是。
随着更多猛火油陶罐被守兵势出,砸在了关墙下敌群之中,直将关前数丈见方的地面涂抹得黑乎乎一片。
一支支火箭呼啸而出,射入流溢处处的的油膏之中。墙面上,关城下,登时腾起一片片大火。被油膏溅身的匈奴士兵一遇火星,当即便成了火人。数十架攻城云梯也在瞬间被烈焰包围,火舌就像一个见风便疯窜的长蛇,不停舔噬着一切。不少匈奴士兵拼命拍打着身上的火点,然而这猛火油乃取自地底的油膏,水扑不灭,无论其如何扑打也然无济于事。受烈焰焚烧的匈奴士兵不断挣扎哀嚎,又将这烈焰传递给了周围的同袍。火头就像瘟疫一般,越扩越大。
那名挥刀斩断木檑的百夫长见所附云梯浓烟滚滚,脚下几个同袍已然被烈火吞没,他突然狂吼一声,身子纵身一跃,从云梯上窜起数尺之高,左手一探,牢牢抓住墙头砖跺,右手挥刀猛挥,荡开几名守军的木立牌,眼看就要登上城头。
突然一支长枪突刺而出,如猛龙出洞,直取匈奴百夫长头颈。这匈奴百夫长头颅一低,右手挥刀格档。他仅以左手扣墙,整个身子悬空,因此动作起来摆荡不已。那只长枪左突右刺,快速闪电,招招不离其头颈,却被他堪堪壁过。这匈奴百夫长仅以单手之力悬附关墙与守军激战十数回合而不落,可见其勇悍无比。
此际城下烈火四起,已将墙下云梯尽数烧毁,匈奴士兵攻城之势终于一缓。唯一沾到城头的匈奴百夫长陷入了孤军苦战。其在奋勇之下,与守城士兵又战了数个回合,终因臂肌酸痛失力,被一个守城士兵的垂枪刺中面门,将之抛落城下,迅速被大火烧成一团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