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上官服务效率奇高,古往今来一贯如此。
这牢头得了周全指令,一刻间便走马灯似地召来了几拨队伍,清垢、洒扫、铺设、掌灯、食晡,各司其职,将一个腌脏腐臭的牢房布置得焕然一新。新鲜的被褥,清洁的地面,热腾腾的食物,就连张骏和泰罗以及老哥,都各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牢头与县令的刻意结好,张骏坦然受之。他虽带着满腔怨气而来,对县署群僚有诸多不满,但他是凉州的西平公,身份矜贵,若是刻意作践自己,便是与当前的仪轨教化相悖。当年越石公并州抗胡,军中粮秣告罄,军士皆以野菜稀粥果腹,而刘越石却锦衣玉食一如既往。非是不能共苦,实则士族等级使然。
内监地底阴森恶臭,在张骏肉身意识恢复之前倒也罢了,后世的张骏没有门第意识,虽觉难受,但忍忍也就熬过去了。自从意识恢复,便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反应,居于此中不仅令他恶心欲呕,同时在这种环境内对身负创伤的泰罗将养更是不利。
待牢内焕然一新,张骏换过干净的衣裳。却看到泰罗正瞧向自己,脸上神色变幻,似是有言却犹豫不决,忙道:“泰罗大哥,你怎么了?”
泰罗以手轻抚自己的额头,俄尔摇头叹息道:“小兄……小公爷……唉,某心中烦乱,有些言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张骏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泰罗的意思。对于这个在落难时结义的大哥,张骏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非常敬重,道:“大哥是不是埋怨小弟在与你结义时,没有告诉你真实身份?”
泰罗因养父的经历,在心底一直有个郁结。因此这三年来一直不敢遵从父亲遗愿,出山投军。虽然张骏、宋九娘和紫云烟对北宫纯极为嘉许,然而世间生人千千万,愚的愚来贤的贤,难不保他人便不会嗤之以鼻,唾之以口?
泰罗强笑道:“小兄,愚兄与你结义兄弟,并不在乎你的身份。愚兄岂会怪你?只是愚兄我……”
张骏忙道:“泰罗大哥,小弟知你心中所想。但我们可是在北宫将军神位前起过誓言的,应相互扶持,忧泰同当,此誓小弟间或不敢忘记。北宫将军的冤屈,由你我兄弟共同涤洗。至于……”张骏叹了口气,道,“至于结义之时小弟未告知大哥身份,实因小弟我……我失忆了……”
泰罗听后吃了一惊,忙道:“小兄,你……”
在牢门口一直侧耳倾听的张福也是大吃一惊,竟飞也似地奔来,急忙道:“小郎君,你……可别吓老奴。老奴这便去请叶上医……”
张骏忙阻止他,笑道:“福总管勿急,昨夜前庭我受曹氏作孽追杀,尔后竟将前事全部忆起来了!真乃安危相易,祸福相依生也。”
他续对泰罗道:“大哥,小弟忆及前事种种行止,恐比昨夜那贾郎少更为不堪。大哥……不知大哥知晓之后,还瞧得起小弟否?”末了,又郑重地道,“小弟知大哥忠厚耿直,请直言相告。”
泰罗见张骏话语热忱,想到他一个身份显赫的西平公,不惜将不堪的过往坦然道出,以自污而折节下交,足见其心怀坦荡。
泰罗本就是忠耿之人,对方诚挚剖心,他又如何不感动?
泰罗坐直身子,注视张骏半晌,见他满是期翼的日光,微微摇了摇头。
张骏这几日来与泰罗同生共死,已将他当成了主心骨和倚柱山,泰罗身上他的英雄气节又令之向往。见泰罗如此反映,倍感失落,声音转而低沉无力:“原来大哥是眼里不掺沙子的人,定然看不起我了。”不禁有些自怨。
泰罗道:“张骏公子之英名,泰罗虽远在荒鄙,也从过往行商口中听得一二。前日山中相逢而不识,若早知你便是传闻中的张郎君,泰罗必然……”
张骏心中一紧,道:“大哥必然如何?”
泰罗呵呵一笑,道:“小兄,愚兄自见你勇救紫娘子起,便知你古道热肠,非是奸恶之辈。往事已矣,不堪之事已成过往,小兄又何需牵挂于怀?昔年吴朝之周子隐,少时被人称为‘三害’,后来痛改前非,不也成了世所称颂的大英雄?愚兄与你义结金兰,你便是愚兄今世的好兄弟!”
张骏听罢大为欣喜,攀着泰罗的手臂共坐石台之上。这一刻他不是那个自矜身份的西平公,而是泰罗的义弟,一如那山中背着紫云烟的少年郎。张骏感觉心中暖意浓浓,如坐春风,深情地道:“大哥,我这几日的变故,就如做了一个长梦。如今梦醒,发现与泰罗大哥结拜成真。小弟何其所幸也!”
张骏与泰罗把臂言欢,时间不知不觉间飞逝而走。不知何时,只听得牢门口脚步锵然而起,在县令的陪同下,一个身著甲胄,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大步走进牢来。张福一见那青年,忙道:“原来是宋校尉!”
宋校尉对张骏等人作了个揖,微笑道:“小校宋悌,见过张公子、福总管!听说诸位受委屈了?”
这位青年校尉,便是宋节的二兄宋悌,如今地威虎营校尉。
威虎营为西平将军张茂的亲卫,宋氏两兄弟便任了此卫的正副尉官,可见张茂对宋氏的倚重。
张骏也笑而站立,道:“宋校尉的消息真是灵通。”
宋悌道:“昨晚城中发生了此等大事,于今早已传遍全城。小校即便深处军中,也闻之如雷也!”他说着向泰罗深深作了个揖,道,“想来这位便是泰罗壮士了,小弟替舍妹多谢壮士救助大恩!”
泰罗听说他是宋校尉,便猜想到对方定然是宋将军府上的公子,宋九娘的某位兄长。宋校尉言语谦和,不禁使之想及宋九娘的娇憨模样,脸上微微一晒,对宋悌也亲切起来,笑道:“原来宋校尉乃宋小娘子兄长,失敬了!”
宋悌苦笑道:“舍妹无状,昨晚在城外只顾与阿母聚话,竟忘记招呼各位,以至城中发生了此等大事。舍妹如今后悔不迭!她本欲亲自前来,但这丫头野惯了,又不知又要闹出多大的事端来,故被父亲大人勒令禁足于家了……”
宋悌向泰罗发出邀请:“小弟今日正是受家父所使,特来请泰罗壮士至舍下一叙!”
泰罗听说是宋配老将军使宋二郎出面邀请于已,足见宋老将军多义,心中大为感动,向宋悌深深一揖,一时喉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张骏脑中却浮想出宋九娘被禁足在家,气哼哼一副苦脸无处发泄的模样,心中大乐,“呵呵呵”地失笑出声。
突听得外间有人斥道:“离家多日不归,恣意胡闹,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