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襄武羌、榆眉氐血淋淋的京观就堆在辕门外,河风中一阵阵血腥味冲人口鼻,直令陇塬诸胡背心发冷时,骑着赤黄马的匈奴屠各旗令兵策骑奔走于众营帐之间,手执“百部大单于”刘曜的可汗诏令,召约诸部人马,前出洮阳川攻伐狄道城。
可以说,刘俭在短时间内尽屠襄武羌、榆眉氐两部,杀鸡儆猴之举震慑了不少被匈奴屠各挟裹而来的陇西诸部。虽说这些长居山野的杂部生存恶劣,不惧死亡,但能够活着更好不是?战战競競中,约五十余部三万余人的杂胡急忙起营拔寨,归集了中军大帐前三里的洮惠渠畔,在前方五里,巍峨的狄道城清晰可见。
刘俭骑着高大的代北鲜卑马,苍鹰护盔在阳光下金光熠熠,精铁锻造的甲胄未着清洗,凝固的血迹斑驳,无时不提醒着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杀戮,火红色的披风在河风中翩翻拂动,就像一团跳动不息的烈火。刘俭神情焕发,自感豪气冲天,但看在众胡眼里,却如噬食的恶魔。
刘俭高头大马往前一冲,烈马扬蹄,仿佛将将诸胡践踏于蹄下,直吓得前列出现了不小的波动。便就在距诸胡丈许远时,刘俭猛勒缰绳,那鲜卑马长嘯一声,人立多时方才止步。刘俭一手执缰,一手按在刀柄,大声道:“本王奉大单于可汗如召令,受封抚戎都护,统约百部,自此以往,你等均需听命于本王!河西南蛮拥据坚城,龟缩不出,襄武羌、榆眉氐等攻敌不力,继而临阵叛乱,已被本王尽数格杀!”说着,眼角微微向中军辕门前的京观掠了一眼。诸胡前排的部众双眼也不自觉地看向那数千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背心再次发冷。
刘俭又道:“现本王令你等自即刻起,一鼓作气,拔下狄道城,如有怠误不从者,一如前事!”
刘俭话声一落,甲叶声交叠作响,数千个刘俭座下亲御郎刀箭出鞘,迅速穿插到各部之间。刘俭的亲御郎无一不是甲胄精良,弓马齐整,这一穿插,隐隐之间,便将诸胡挟裹其中了。刘俭拔出长刀,在虚空中狠狠一劈,大吼道:“南蛮子的狄道城就在眼前,凡当先入城之部,封草场三百万顷,诸部听令,杀!”
刘俭一夹马腹,当先冲出,那数千亲御郎在诸部之中大吼道:“冲啊,杀上前去,汉狗的金银女子,万顷草原,便是你们的了!”
众胡之中,有一些部落长年生活在陇塬贫瘠的山野之内,恶劣的生存环境,使这些人养成了好勇斗狠的性格,对生命看得极为淡漠,归附刘赵,便想的是搭上这一架庞大的战车,在征战之中劫掠生存所需的各种物资。
来自桑壁的草滩胡,便是这一种典型。
草滩胡部众仅二百余人,在陇西是一个规模极小的部落。说是部落,还不如说是一个亡命之徒的集合体,其内既有羌人,也有氐人、还有鲜卑人和被驱离出境的汉人。
这草滩胡不事耕种,以打猎和劫掠附近的其他小型部落为业,若遇上了左近大部落之间征战,还会从中偷偷渔食。因其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虽为四方憎恨,但却没有遭遇到过多少挫折。草滩胡的首领叫契离犍,赤目黄发,具有鲜卑人和汉人的血统。当刘赵征西,陇山诸胡避之不及时,这契离犍却欣喜地感到了自己可以肆意掠夺他部的机会来了,因此刘曜刚拿下南安,契离犍便早早地攀附了上去。
刘曜对于有这么一支心甘情愿充当马前卒的部落还是比较欢迎的,只不过草滩胡的部落人数太少,因此一直没有给对方表现的机会,随着刘赵大军挟裹的部落越来越多,草滩胡便渐渐淹没在了茫茫大众之中了。
当听说襄武羌与榆眉氐充作前锋,率先攻城时,契离犍也在营落中磨拳擦掌,搔痒难耐;襄武羌和榆眉氐被刘俭屠灭时,契离犍虽然吃惊,但更多地觉得这两部是罪有因得,若是换作自己的部落上去,肯定早已占领城头了;刘俭奉“百部大单于”令督抚诸部,令将攻城,契离犍兴奋莫名,挥臂大呼道:“我草滩胡契离犍,定将第一个攻上城楼的人,城中的财帛女人,便是我们的啦!”
草滩胡一马当先,同样报有火中取栗的的部落也大声呼喊道,蜂拥向前。三万余身穿各式服饰,手执各式兵器,操着各式语言的胡人,如同一道道奔腾的海潮,向着狄道城下漫卷而去。
洮惠渠与狄道城护城河间是一大片沙滩,数万只大脚践踏,激起的沙尘直冲天天际,突然有人在奔跑出发出声声惨叫,刚刚抱脚痛跳,便随后便被后面跟上的胡人推攘倒下,再后来便被成千上万之大脚践踏成一砣沙泥。
前期狄道城军民埋设在沙地上的铁藜蒺,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这种专门对付战马的八角形的铁刺同样可以将胡人的鹿皮靴刺穿,个别尖刺甚至可以深深地扎入脚骨之内,使之在短时间内失去奔跑能力。
人毕竟比动物要高级了很多,数十个胡人吃了铁藜蒺的亏后,便已想到了克制的方法,充当监军的亲御郎大声喊道:“前方有铁藜蒺,速用树枝清扫!”
上百胡人挥动树枝,一阵猛扫,那浅埋沙中的铁藜蒺和着沙土片刻便被清扫在两旁,堆成高高的沙埂,一条条通道被清理出来,这股五颜六色的浪潮仅仅是一顿,便又咆哮向前。
两个奔得最前的胡人脚下的沙地突然一动,一块活动的木板被其踏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陷坑,这两个胡人收势不住,脚下一空,身子直落中陷坑之中,数十根削成了尖头的竹杆直指上方,将落下的胡人串成了血肉葫芦。在杂胡的前方,隐埋在沙地中的陷桥机关不断被触发,惨叫声此起彼伏。
后面的胡人见状,不由得减缓了速度,这五里长的沙地上,除了铁藜蒺和陷坑,不知道还有多少凉军的机关在等候着他们。
刘俭见杂胡奔势减慢,怒喝道:“不得止步,冲过去!迟疑不前者,当场格杀!”一面大吼,手中长刀不停,手起之间,便削去了一个迟疑不前的胡人士兵的头颅。充作监军的亲御郎也在胡人众中鞭抽刀砍,就像草原上驱赶畜牲般,呼喝推攘着杂胡奔前。
契离犍暗骂道:“那汉人好卑鄙,竟想以这种下作手段阻挠我们!”富贵险中求,心中一发狠,大声喝道:“草滩的儿郎们,随我冲啊,将汉人从龟壳里揪出来,统统撕碎!”契离犍身先士卒,猛然起跳,跃过脚下一个被掀开了的陷坑,快如豹子般掠向前去。
契离犍已身先士卒了,他的二百部下当然也不甘示弱,呜哇哇大叫着跟着便往前冲。
草滩胡的运气真是不错,前方的沙场上,再也没有碰上凉军的陷桥机关,草滩胡有惊无险,堪堪逼近到了护城河边。
狄道城楼上,扬烈将军宋辑脸色依然沉毅如前,但镇戎校尉辛晟却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抓着剑柄的右手指节已然发白。他虽然出自军武世家,但参与大规模的战事却不多,近四万胡人的人海奔势,使远在城楼上的他都感到大地在微微颤动,他感到自己的心跳猛地剧烈了起来。
辛晟道:“将军,敌人已至护城河边,是否开始阻敌?”
宋老将军昂立城楼,如钢铁铸灌,不动如山。狄道城下,越来越多的杂胡联军已奔至护城河边,胡人之中的箭手已开始向城头攒射,嗖嗖嗖的箭声连绵不绝,夺夺夺地射在墙砖上,激起石屑飞溅。
隐在墙后的百夫长路陵也有些焦急起来,这一次敌人的攻势与先前大不相同,四万大军哪,以人海战术,即便一人一袋沙土,垒土也会垒得与墙头齐平!
他的从弟路虎刚刚一抬头,一支利箭便激飞而来,夺地刺在眼前的墙跺上,路虎“啊呀”一声大叫,仰头便倒。路陵急忙将之拉到身侧,怒道:“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是?若再如此,我就懒得管你了!”
路虎不理他从兄的责骂,迭声叫道:“兄长,城下有好多人,比老树桩下的蚂蚁还多,乖乖不得了啦,这次……”
路陵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斥道:“闭嘴!从现在起,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这路虎吃了从兄一耳光,又看到兄长的眼神极为冷厉,心中大惧,这下总算安静下来了。
其实不需路虎观看,路陵单听城下的呼吼声和城头的震动,便知道城下的敌人是前一次数倍不止,他心中虽然着急,但上峰没有发令,他的百人队也不敢当先发动。
李龠裸着上身,也隐在东南段的一截城墙后。刘赵第一波攻城时,他与祖、叔三人便被城门军士拉回城中,并参与了第一轮阻敌战。此时李龠透过跺口看到黑压压的来敌如乌云一般,心中暗自心惊,也极为后悔。陇门关关口一开,这一群恶狼已然如出笼困兽,嚣狂毕露,这一次,狄道城将面临巨大的伤亡,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警醒一些,死死守住关口。但世上并无后悔之药,当下唯有与狄道军民一道,力拒来敌,以稍减心中的悔念了。
杂胡前军已踏过护城河中的木排,开始向上攀援;中军的箭阵已然成形,一阵阵箭雨如飞蝗卷地,扑压而来;后军,数十架高大的投石车也推出来了。城楼上的军士,无一不感到喉咙发干,一股窒息般的压力笼罩在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