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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驹初踏 第一〇六节 狄道攻防(七)

静胡沙 楚江汉 5534 2022-11-07 19:43

  傅熲一行登上东门城楼,眼见护城河东十余里外,胡赵大军营帐如云,旌旆如林,军帐人马更是摩肩擦踵,氐羌各族附从部落人声如沸,喧声震天。

  狄道城下也是一片繁碌。趁着洪水将胡越大军隔在洮水以东,狄道军民被征集了泰半,除扬烈将军宋辑去了城北的吕布城巡视防务外,镇羌都尉辛晟、城门校尉梁颀等凉州尉官正领着上千军民在护城河东的大片区域遍洒铁蒺藜,挖设堑壕深沟,安置机桥陷坑,为狄道城增加一道道防线。

  东门之下,有一老一中一壮三个肉袒负荆的请罪之人,正端跪于门前的泥地中。正中那老者头发全白,被烈日曝晒良久,渐有昏厥之状;左首那中年人身体健壮,背上陈年刀疤处处,显是从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老行伍;右首年轻人同样身体强健,但背上也是刀痕处处,且无一例外都是新伤,多处地方皮肉翻卷,七月的骄阳酷烈,直晒得这年轻人一身通红,汗出如浆,带着盐碛的汗液浸入伤处,直痛得他上下筋肉不禁颤抖,然这年轻人依然紧咬干裂的双唇,忍受着酷日的曝晒,一声不吭。

  眼看老者便要昏倒痿顿,那青年忙伸臂去扶,却被老者一手挥开。那老者声音嘶哑,但说出来的话却冷如寒冰:“孽畜!休拿脏手污我,我狄道李氏满门忠烈,怎么就出了这等怯难畏死,胆层如鼠之徒?老夫即便是跪死在此,也不要你来扶!”

  那年轻人咬紧牙关,两行眼泪却滚滚而下,良久方怆然道:“大爷,孙儿自知丢关之罪万死不赦,但孙儿心中实有不甘哪!当夜孙儿虽见敌人一反常态,知其必有所谋,但孙儿却想不到……”

  那老者颔下胡须不住抖动,怒吼道:“住嘴!你还有颜面论及这端说辞?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瞒天过海之计也,这些年你的兵书都白读了?竟然还比不上茹毛饮血的胡虏之属?我李氏怎么会生出你这等无耻无能之辈?……”

  左首那中年人忙道:“阿爷请息怒,敌人天兵索降关内,孩儿也是所料未及,龠儿年轻,阅历尚浅,自然不比这班久历沙场之辈。然经此一事,龠儿必能增长不少见识,若将来……”

  那老者喝道:“见敌破关,便临敌逃命,这般人等还论什么将来?李伦你休在旁胡言非语!我李雍受先武公重托,修葺雄关,本为永阻敌于陇坻之外。哪知便在短短时日,便被这败家子丢得一干二净。老夫还有何颜面存世,还有何颜面至九泉见拜见武公大人?……”

  原来这东门下长跪的三人,便是陇西槐里川李氏的家主李雍,其次子抚戎都尉李伦,以及李伦的兄子戍戎校尉李龠。

  当夜李龠率五百军士固守陇门关,面对城下呼延寔六千匈奴士兵狂潮般的攻击,每每给敌大量杀伤。然而李龠虽然预感到敌人彻夜叩关,必有所谋,却想不到敌人竟以天兵索降关内,因此这陇门关丢得极为冤枉。

  然而陇门关是狄道的东大门,丢关的责任他却必须承担。当夜刚逃回槐里川李氏坞垒,便将祖父李雍气嘴唇发白,手足抖颤,几乎当场昏死过去。由李雍一手修葺,视作金城雄关的陇门关,竟在短短时间内便这么没了!若李龠战死壃场也便罢了,如今他却在城破之后只身逃命,一如汉时的李陵,这无异于新增了陇西李氏身上的耻辱。

  年过六旬的李雍火冒三丈,当场差点便将这个他素来看重的长孙给一刀宰了,还是李龠的叔父,抚戎都尉李伦苦苦抱住李雍出鞘的铁剑,任由剑身割得自己鲜血长流,苦苦哀告李雍手下留情。说李龠身为凉州戍戎校尉,已入军籍,功过均不能论以家法,丢关之罪,当由扬烈宋将军处置,又急叫李龠当夜便肉袒负荆,前去将军府请罪。

  这李龠见祖父发了雷霆之怒,又惊又惧。

  李龠受家门熏陶,非是怯难畏死之人,但他年轻气盛开,这陇门关丢得极为窝囊,因此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他极欲重将此关夺回来,一者为报丢关之耻,二者为在关城中死去的同袍报仇。如因此听了叔父之语,连夜便肉袒负荆,前往军门请罪。

  李雍虽是怒火熖天,恨不得杀了李龠以雪家门之耻,但李龠走后不久,他便冷静下来。

  如今李龠大祸已然酿成,若自己在一怒之下杀了他,不但不会得到大义灭亲之名,反而会遭到其他大族的诘责。而李氏一门名望已久,又岂非毫无担当之族?当下只有以李氏之血捍卫狄道城,方能洗去李氏之耻,因此李雍当即令家族散尽家财,族中青壮部曲全部充入军中,而自己与次子李伦一并肉袒负荆齐跪东门,向狄道军民请罪。

  李龠听到祖父的言语,心如刀绞般难受,颤声道:“大爷,孙儿非是畏死之辈,当夜孙儿能从敌群之中脱身,皆是同袍以生命相护。孙儿身上负有陇门关五百同袍的血仇,因此孙儿不能现在就死。孙儿不得不苟全性命,以图重新夺回陇门关,生擒呼延寔,以奠同袍哪!”

  “若是大爷一定要孙儿去死,还请等孙儿为兄弟同袍们报仇雪恨之后,否则孙儿没有颜面于九泉下与他们团聚哪!”

  李雍听了李龠一番言语,两行浊泪夺眶而出,喃喃道:“孽畜!真是孽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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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陇西李氏一门三代,长跪东门向狄道军民请罪,傅熲身为狄道府君,此事他理会也不妥,不理会也不妥。但此时他却看到城内外百姓眼中,无一不带有恐惧之色,这种恐惧正与当年刘曜攻破长安时,他与兄长离散,从长安一路西逃陇西时感受一致。胡虏凶怖,所过之处人畜不存,傅熲混迹于西迁流民之中,徒步翻越千山万水,身后蹄声烈烈,铁蹄下死亡颤栗的惨声萦绕不去,那种如芒在背、极度惊恐的感觉令他记忆犹新,直到他翻越沃干岭,进入凉州州境后,这种恐怖的感觉才得以稍减。

  只有经历过战乱的人才知道安宁的生活是如此的可贵,傅熲便是如此,他不想失去这种平稳的生活,同样他也不希望他治理下的郡县百姓失去这种安宁的生活。如今胡赵大军足足有十五万之众,兵临城下。城中百姓皆是人心惶惶,青壮只有在军士的胁迫下才敢登上城楼,才敢向洮水对岸看到一眼。

  敌军雄兵威压,守军兵力不足,百姓心绪不宁,狄道城危在旦夕!

  傅熲突然登上城跺,在左右典吏惊诧的目光中,站在一处极为显眼的所在,面向城内,大声喊道:“狄道城的家乡父老、百姓们,本府乃你们的父母官,本郡太守傅熲!”傅熲几日睡眠不定,声音显得极为沙哑,但他放开了嗓门大喊,声波在城内街垒之间往复回荡。城墙上下的百姓和军士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劳作,抬头看着他们的这位府君。

  傅熲道:“诸位乡里父老,叔伯兄弟们!在我的背后,胡虏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欲一举而将狄道城碾为齑粉!狄道城危在旦夕!我等危在旦夕!”

  傅熲所言,算是官方的正式通告,虽然城中百姓早已知晓了胡赵大军兵临城下了事实,但从傅熲口中说出来,效果自然更加明显,城下军民百姓,不禁嗡响成一片。

  傅熲稍待了片息,双手下压,止住了城下的嘈杂声,继续大声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胡虏茹毛饮血,践踏中原已有数十载,原本关中文治鼎盛之地,胡虏过后,已然千里百骨,乱冢累累。本府当年居自关中长安,曾亲眼所见京城破碎,流血漂杵。我大晋愍皇帝不幸蒙尘北去,薨没于虏。本府与关中士民一并西迁,一路胡虏大军追逐铁蹄践踏,但凡逃避不及者,无一不被乱蹄碾为肉泥。当年,本府曾亲眼看见一位六旬老太,不幸被胡虏狼兵追上,那狼兵的铁骑,一只踏碎了老叟的胸腹,一只踏碎了老叟的头面,那位老叟腹中肠肚,将狼兵的铁骑缠绕,足足拖出了两丈之远!……从关中至秦州,沿途狼兵勤缀不息,不断有我晋人被残杀,有妇人被奸掳,更有狼兵,将晋人的心肝挖出而吞食……本府沿途爬山涉水,整整一年多里,风餐露宿,疲于奔命。那时的本府,也如你们这般,面临狼兵的追索,心惧胆裂,惶然不知所措!本府根本不知,会否在下一刻,胡虏的铁蹄,便会践踏到本府的头上,将本府碾成齑尘!”

  城中军士百姓听到傅府君说出了自己的亲身经历,遥想到当时的场景,不幸骇然。凉州百军民中,不乏有亲朋参与了当年洛京关中勤王之战,对胡虏的暴戾多有所闻。但傅熲口中说出,其间的场景更是惨烈。狄道军民想到城外的胡虏便是当年肆虐关中的狼兵,不禁心中阵阵发冷。这一下,没有哪个军士百姓出声打挠,皆屏声静息,静待傅熲下文。

  傅熲续道:“直到本府身处凉境,遇到了你们家乡父老,本府方得以渐安心神,并有幸忝为各位乡老的父母官!本府亲历过变乱,方知居大不易。凉州自古衣冠如仪,一如中原。然我们有东面,已被胡虏窃据,我们的西边,还有数不尽的戎狄獠獂,狄道城是我们最后的一处居土,如果我们失去了这座城池,要若得生,便只能苟全于胡虏夷狄的粗蛮打压之下,我们的儿辈,我们的孙辈,我们的子孙后代,将变得如胡虏一般茹毛饮血,粗鄙不堪;我们便从此不再是晋人,不再享有今日的衣冠革带,不再拥有‘八端’之根本!诸位乡里父老,你们愿意看到我们的子孙后代,与夷狄混为一体么?”

  这个时候的晋人,不论是否读书识字,从心底意识里,都存着着一种有别于夷狄的优越感,即便是那些以身仕胡的名士谋主,都是抱有感化胡虏,化夷为夏的心思,因此若要他们的子孙屈从于未开化的胡蛮,那是铁定的不愿意。不少年轻气盛的军士百姓登时便吼出声来:“不能!不能!”

  傅熲又道:“是的,为了我们子孙后世,我们便不能苟全于胡虏的淫威之下,唯有奋起而战,将胡虏从我们狄道城赶出去;唯有死战,将胡虏从凉州赶出去,我们才能够保全我们的晋人的轶仪!”

  “胡赵大军虽来势汹汹,但他们已远隔关中万里,已然是强弩之末!而我们凉州诸郡的军士正从河西源源而来,或是明天,或是后日,他们便将到达我们的城池,与我们并肩抗敌!我们的力量将越来越强,我们必能将胡虏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

  傅熲虽治政狄道没有几年,但在百姓心中的官声极好,因此傅府君的言语他们也非常相信。听说援军不日即到,都不禁心中一振,眼中的惧色自然稍减了几分。

  傅熲脱下身上黑色的官袍,挽起白色中衣的衣袖,向虚空里挥拳道:“从今日始,本府将与你们一起,坚守在这城墙上,直到将胡虏从这里赶出去!诸位乡里父老,诸位叔伯兄弟,你们愿不愿意与本府一道,驱逐胡虏!你们想不想在将来临老的时候,看着环绕膝下的儿孙辈们说起今日的故事,让子孙们感叹我们今日的壮举?!”

  城墙上下的军民眼中渐渐消去了惊惧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渐渐蒸腾的兴奋,哪个不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迹?哪个不想到临老时谈起自己的经历,能让子孙们敬慕?众多的军士百姓握拳齐声高呼道:“愿与府君一道,驱逐胡虏!”

  傅熲跳下墙跺,抱起一块大石,道:“那么,诸位便请与本府一道,先将这段城池修得再坚固些,让胡虏在此碰得血流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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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老蟹、花嫂和无言大大的打赏啊,江汉这节操都掉满地了,还得到各位的支持和鼓励,真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了。唯有在日后拾起节操,慢慢报答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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