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署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一干署令典卒早早便起来,在前前后后的忙碌。前院中的尸体已清理一空,地面上也用清水洒扫了一遍。然而被刀矢留下痕迹的残门断柱,以及那仍深入门楼至柄的长刀,无一不诉说着不久前此间发生的生死搏杀。
署堂内有一人身穿紫色官袍,约四十岁年纪,束发结髻,别了一枝碧玉簪。但长发苟乱,玉簪也是摇摇欲坠,显是在极其慌乱中匆忙更衣赶来。这人圆圆的脸庞呈苍白之色,眼眶留着一圈青乌,眉目中带着憔悴及忧惧神色。此际他如没头苍蝇般在署堂内来回踱步,显是局促不安。
但见张骏自马车中扶将出来,此人猛然扑倒在地,纳头便拜,颤声道:“小令周全,见……见过小公爷……”自晋一代,下官向上官多行拱拜之礼。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这县令周全眼见张骏纳头便拜,显是心中惶恐之极。
姑臧县署发生县尉袭杀堂堂凉州西平公之事,传扬开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虽说首犯是西平之乱的曹氏余孽,但这曹景在姑臧令下做治安长官整整三年,身为堂堂姑臧令,周全可难保周全了!他焉能不惧?
张骏对周全全然无视,抬脚便往内监走去,宋节及一众护卫在后紧紧跟上。那周全见张骏对他不理不踩,冷汗顿然浸出,口中道:“属下有眼无珠,察识不明,奸邪入堂,致小公爷误入囹圄,小令死罪!死罪!”见张骏直往内监黑暗处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与宋节隔了三五步远,躬身坠在后边。另有一个机灵的狱卒忙取了一盏风灯,紧随其后。
内监内仍是满地脏乱,县署狱吏仅对监牢中的尸体作了清理,内里充溢着浓烈的腐臭、血腥,以及其他难明的味道。张骏踩着满地污秽,终于在原来关押他们二人的牢笼隔壁找到了泰罗。
此时泰罗被重新锁上了粗大的铁链,一端吊在牢顶,满身血污,呈半蹲半坐姿势靠在墙角,因失血耗力过甚,精神委靡,双目半阖。而那蓬头垢面的老哥却适应力极强,竟躺在石台上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张骏见泰罗此般形貌,眼中顿地一酸,喊了声“大哥”,喉间哽咽,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泰罗听得声响,缓缓睁眼瞧来,看见站在眼前的张骏,眼中露出一丝欣喜,口中道:“小兄,是你哪!”复又闭上了眼睛。
湫渊先生及威虎营甲士赶到姑臧县署营救张骏时,张骏已然昏厥过去。而那一刻泰罗已力尽虚脱,因而宋节能等人无从探得泰罗与张骏的关系。为安全起见,便将泰罗及一干得幸未死的囚徒重新押回了内监。而泰罗虚脱后也不知张骏是否获救,在狱中稍微缓劲,便向左右打听张骏消息。然在那时的混乱场面,内监狱囚一个个仓皇保命,哪个还去了解情势变化,故而一问三不知。泰罗关系张骏安危,对自身疲累受创全然不顾,一直咬牙坚持,此刻看到张骏无碍,顿时身心放松,无边的倦意袭来,当即睡了过去。
张骏以为泰罗昏倒,忙使使护卫上前,将他身上的锁链解开。张骏托着泰罗的头,慢慢移至墙角的石台上,愧然道:“大哥,都是小弟无能,让大哥受苦了……”
泰罗浑身皆是伤,浑身上下便如一个血人,有多处创口存在滴血,张骏一伸手便红了一片,热泪不禁汩汩而出,大声吼道:“疡医,疡医呢?快找疡医过来!”
周全忙道:“小公爷请放心,小令这便去叫疡医!”正说着便听得牢门口一阵脚步声响,从外急急走入几个人来。
当先一人白白胖胖,年约二十许,之后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个青袍中年男子提着小药箱跟在其后,最后又跟着役头和几个狱卒。
那年轻胖子甫入牢内,张口便嚎丧似的叫:“青马吾弟,青马吾弟在何处?”突然见到一身兽皮短褐,头发纷乱,倚坐在牢内石台上的张骏,脸上一惊,似难能相信似的眨了眨小眼睛,半晌方道:“青马吾弟,真……真是你么?”
宋节见到那人,微微欠身,道:“在下宋节,见过贾大郎君!”
张骏脸如寒冰,坐在石台上一动不动,对来人视若无睹。
那年轻胖子看着张骏,突然滚落泪来,嚎嚎哭道:“青马吾弟,愚兄寻得你好苦,不想吾弟却蒙尘至此,是谁欺侮了你,随愚兄一道出去,咱们去折下那浑人下半截来!”
跟在胖子之后的白发老人也是眼中含泪,道:“小郎君,这多日不见,老太夫人和大夫人都想得急了。小郎君怎么玩到这腌杂之处来了,此处非是小郎君立地之所,请随老奴回府去吧……”
跟在最后面的役头和狱卒几人更是伏跪在地面上,也不管地面的腌脏,脑袋深深埋下,浑身瑟瑟发抖。
张骏冷声道:“你等是何人?”
那胖子脸色微微一变,哭声顿止,诧道:“青马吾弟,此话怎讲?可别吓煞愚兄也……”
那老头急道:“小郎君,此处乃非人之所,请勿再嬉玩了……”
张骏突然怒起,吼道:“嬉玩?!你当这皂白不分的大狱是随意嬉玩之地么?”他指向牢墙上深陷壁内的大洞,以及那淋漓的血迹,冷笑道:“福总管,你是我府中的老人了,自大父刺凉,你便跟随左右,骏平素视你便如大父一般。骏虽平日所为放骇无迹,然骏自知还不曾命硬如此,焉敢留连这冤屈之地?”
张骏先前受了些撞伤,这几句话说下来,感觉血气翻腾,忍不住咳嗽出声。
那白发老人乃张府大总管张福,年逾花甲,自张轨年轻时起便跟随左右,在府内地位崇高,即便张茂等人也以福伯相称。此番张骏的言,可谓是如针攒入心。张福脸色灰白,身子深深弯下,几与地面平行,颤声道:“小郎君,老奴……老奴错了……”
张骏的突然暴起,吓得那个疡医失手打翻了药箱。听他咳得不轻,忙弃了泰罗,上前诊脉。
张骏甩手不受,斥道:“如今我义兄浑身负创,受困于此,你不为他诊视,来此作甚?”那疡医见这小公爷在盛怒之中,吓得连连应诺,赶忙回头察看泰罗伤情。
那县令听张骏说出了“冤屈之地”,吓得脸上冷汗直落,情知眼前之事不易善了。颤抖道:“小公爷息怒,此事乃小令属下有眼无珠,不识小公爷尊容。小令这便将孟浪犯上之徒交由小公爷严厉处治,以出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