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溪。
初战之后,满目疮痍。石梁下,溪口内,原来簇水横生的灌木刺槐已被刀剑劈砍得七零八落;溪流中,乱石上,一具具罕羌叛军的尸骸横七竖八,他们大多还保留着初时的神态,脸上或是迷惘,或是惊惧,或是痛苦,大睁的双眼光泽尽失,显示着生命已经离体而去。殷殷鲜血淌过乱石,浸入溪流,将一长段溪水都浸得洇红。在溪口最窄之处,横木与尸骸间杂在一起,如同一道血肉筑成的堤坝,竟然阻住了水流,在石梁下方积成了一段洇红的水体,几具躯体浮仰其间,无主地随着水纹波动。溪边坡沿上,几个受伤未死的羌兵拖着残躯,拼命地爬动着,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哀嚎。
彭涉咄部的羌兵们趁着初战之后的间隙,正在就地休整。从晚夜水月山下与獠人血战始,至此设伏御敌,已过了整整一夜。数个时辰超负荷的运动,消耗了他们大量的体力,彭受那部的亲从护卫还好,然那些刚放下锄锲与牧鞭的部民,绷紧的神经一经放松,睡意便如缺堤的洪水汹涌灌注,现也没有一丁点的意识,身子随便挨碰上的物事,都是一副助睡的软枕。
格日鲁巴,羌人中的钢铁英雄。但这位名叫格日鲁巴的羌兵长得并不高壮,也没有钢铁般的意志。昨日之前,他还只是嵻山河谷的牧羊人,每日赶着家里的数百头牛羊放牧于属于自己的草场内,生活得平淡无忧,只是偶尔邻场的野利舍儿家牛羊越界,才会与之发生口角冲突,强壮的野利舍儿给他带来的饱拳,才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丝波澜。
但昨日起,彭受那大头领的一声令下,格日鲁巴由一名手持牧鞭的牧民变成了手持杀人之刀的羌兵,连夜征伐水月山。于是他见识了浑身涂抹得红红白白的獠人的凶悍,目睹了大头领的猝死,惊闻了研木迷吾的叛变,参与了三岘沟石梁间与叛军的血战。
一夜的奔波动作,令格日鲁巴气力耗尽。初战之后,格日鲁巴斜倚在一棵伸出岩边的榆树上,就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浑然不知身外事。
浑浑噩噩的迷梦中,格日鲁巴回到了嵻山东麓的草场上,正枕在洁白柔软的羊绒上,眯眼看着河谷中一道白练蜿蜒如带,享受拂面河风带来浸人心脾的清凉。那一幕幕血肉横飞的场景似乎远去了,他又是一名平淡无忧的牧羊人了,似乎还看到了穿着盛装的呼日玛欢快地向着山坡上奔跑的倩影。山顶,如壮牛一般强壮,似凶神一般可怖的野利舍儿,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笑容,正看着那位欢呼奔致的少女。呼日玛,那个精灵般的美丽女郎,怎么会是野利舍儿的妹妹?
突然天地震动,草场消失了,野利舍儿消失了,连河谷坡地上的丽影也消失了。天崩地裂,黑烟焚起,格日鲁巴身下突然裂开了一个黑森森大口,裂口中全是如尖刀般的冰棱,散发着蓝幽幽的寒光。
格日鲁巴双手拼命乱抓,却没有抓到任何可阻他身坠之物,他身子不断翻滚着跌入裂口中,撞在了那一排排尖刀般的冰棱之上。数支棱尖透身而出,格日鲁巴却没有死,他眼看着血水像泉水般汩汩而出,身上又冷又痛,又痛又冷,一阵比一阵强烈。
“啊!”格日鲁巴痛叫一声,突然从迷梦中惊醒,直觉得天旋地转,良久才清醒过来。眼前景色还是那个初战之后的溪谷,只是原以倚靠的榆树长在头顶数尺高的岩缝上。他这才发觉自己是在睡梦中摔下了石梁,跌落在了溪谷乱石上,后背摔在乱石,一阵阵痛楚透彻心腑,双脚落在了冰凉的溪流中,透入了股股凉意。难怪他感觉到了痛,感觉到了冷。
而头上,头上……
格日鲁巴摸摸麻木的后勺,竟是满手的鲜血,但后勺似乎并未有创口,他转动着脑袋,豁然发现,自己头正枕在一具乱石间尸骸之上,后脑勺上的鲜血,却是那具尸体上的。
格日鲁巴与这尸体紧挨,突然觉得这人的面容似乎非常熟悉,忙翻身退后几步,随着视界的清晰,发现眼中的面容豁然便是领近草场上的野利舍儿!
格日鲁巴被选为羌兵时,这只蛮牛却跑到了嵻山的狼窟之中捕狼去了。数日前野利舍儿的羊羔丢失,被认为是格日鲁巴记恨在心,悄悄偷走了他的羊崽,为此他没少受野利舍儿的老拳招待。但随着羊羔的不断丢失,野利舍儿也发现不是格日鲁巴所为,不久他也在草场不远的乱石堆中,不知何时来了一窝野狼,更下了一窝狼崽,野利舍儿的羊羔,成了这窝狼崽子的口中餐。于是,这一日格日鲁巴不幸地被大头领征为兵卒,而野利舍儿仍然逍遥地做他的一个牧民。
然而就一天之隔,这个幸运的野利舍儿便作为叛军的一员,很不幸地横躺在了乱石之间,胸口上直直的插着一支长箭。他两眼大睁,眼中带着恐怖和不甘,他身下积了一汪血潭,溢出了溪石上的冰臼坑,汇入溪流之中,一条血线逐渐混沌,最后变成一团洇红。
这个相邻草场的牧民野利舍儿,这个让他尝尽了老拳之苦的野利舍儿,那个他心中精灵般的少女呼日玛的那个野蛮牛般的阿兄野利舍儿,就这么死去了!
“啊!啊!!啊!!!”格日鲁巴突然发出一阵撕天裂地的嚎叫,觉得心里发酸发慌发痛发苦,已然无法左右自己,他双拳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直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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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日鲁巴再次醒转,身上还在隐隐作痛,但心口苦痛已消,野利舍儿的尸身已然不在,他自己也躺在了另一处的青草丛中。眼前是一片较为宽阔的谷地,三道山峁从北边的群山中伸出来,踏在了这片谷地中。
谷地间已用薪材搭建了十数个高台,那个从水月山中摧动木石,状如天神的少年正指挥着他的同袍们,将彭部阵亡战士的遗体以及叛军中的死亡之士一具具垒上高台,而叛军的伤兵已作了简单的包扎,被十几个同袍看守在谷地的一处。
眼前的同袍及叛军,都是罕羌的部民,本无分别,死后的遗体也未作分别,仅按距高台的远近,一具具整整齐齐地跌放在高台之上,一个高台放不下了,就转向另一个高台;而受伤的叛军也未受到苛待,看守他们的羌兵脸上并无愤恨决绝的神色,相反,似乎叛军中有某人与彭部的羌兵还很熟识,相互间还聊了几句,就像他与野利舍儿那般。
看到眼前的景况,格日鲁巴知道,那位少年要对死难之士举行火葬之仪了。
一只白羊在山石上被宰杀,成了死难者的引人羊,随后一个个堆满薪材的高台被逐次点燃,哔哔剥剥的焚烧声中,格日鲁巴与同袍一样双手*护胸,恭敬长拜,为死者送行。没有人注意到,一支手持兵戈箭矢,全副武装的羌兵,已在宋保太的带领下,趟水月溪而来,前队已跨过了石梁下的乱木,走进三岘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