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那向壁而卧的囚犯翻了个身,一手支头,斜躺着向外。张骏见那人五短身材,却是头大如斗,颧骨高耸,须如野草,大嘴厚唇,面容丑恶,双眼浮凸于脸外,却被厚厚的眼睑盖得只剩一丝细缝,似睁似闭的一幅慒懂不醒的神态,不知是自说梦呓还是对张泰二人而言。
但张骏觉得此囚之言似有深意,忙作礼道:“这位前辈,在下有礼了,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囚却不回应,复又翻了个身子,仰躺在石台上,左腿高翘着搭在右膝之上,嘴里吧嗒几下,显是不想多言。张骏见之叹了口气,与泰罗在牢房一角寻了个地方坐下来。
此时大约是戌亥之交,两人肚中已是饥肠辘辘。想起白日一路行来,也仅在祖厉县郊进了一餐,傍晚大街上大战一场,积存早已消化完毕。二人都盼着天色早亮,能有一份牢饭充饥。
有道是心想事成,却未等到天亮,便有狱卒送来饭食。这是用木碗盛着的麦饭,上面铺了两片菜叶。虽是如此,但饥饿之中的张泰二人早已食指大动,皆迫不及待的取过木碗,正欲大快朵颐。突听那老囚低声喝道:“且慢!”
二人不禁抬脸看他,那老囚翻身过来,脸上已不复迷朦不醒之态,一双外凸的大眼圆睁,在暗牢中熠熠生辉。低声道:“两位老弟,这餐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你等先得作好准备才行!”
泰罗忙放下碗,向那老囚行了一礼,道:“晚辈与兄弟初入囹圄,混沌无知,尚请前辈指教。”
那老囚却不悦道:“乌哑哑的乱嚷甚么,如此唤我,岂不是要我为老不尊?”
世上只有争做他人老辈的,却没人自愿甘心屈尊。而这老囚竟然因此而不悦,大出二人所料,泰罗顿时语塞,还是张骏机灵,忙道:“若不嫌弃,兄弟便称你一声老哥如何!”
那老囚脸上一喜,从石台上跳将下来,道:“这个称谓好,小兄弟,老哥瞧你涉世未深,却是小有机灵,我很喜欢!听老哥讲啊,这内监之中,两餐牢饭都是定时的送来的,吾等牢友谓之曰‘午馌酉宵’。意即过了这午、酉这两个时辰,便得等到明日再送了。”
张骏奇道:“怎么今晚这么晚了还又给我们送来牢饭了呢?莫不是初进牢时的特例?”
那老哥摇头笑道:“刚才还夸你机灵,怎么一下就愚钝了呢。凡事都有一个例外,牢中的‘酉后饭,午前酒’,通常还有一个名目,叫‘行路饭’!”
张骏还欲张口问何谓“行路饭”,却见泰罗将木碗重重磕在地上,怒道:“原来此处果然是冤狱,要杀便杀,枉费此番周折,这种饭,不吃也罢!”
张骏一下省起前世看过的诸多影视,那断头前牢中的一幕幕胶片镜头从牢中闪过,顿觉胃口全无,吓得他将木碗抛出老远,那木碗直滚到石台下的黑洞中,颤声道:“大哥,原来这是断头饭哇……”
黑洞中传出一阵吱吱鼠叫,悉悉索索声中一群老鼠争食张骏失手抛落的牢饭,片刻间便分食一空。更有几只老鼠未能捞到食物,嗅着饭香从洞中爬出,往泰罗扔掉的木碗处爬来,纷纷争食。张泰二人看着群鼠竞食,一时间心中百念交陈。
张骏自穿越以来,寄身古人,便开始经历一系列惊险刺激的生活,一切就像是大海扬舟,步步惊心,使他对古人的生存环境的认识加深了一层。
泰罗则想起了刚逝去的杜大兄。当年杜大兄饱读诗书,出仕为官,若不是世道枉屈,人命如草,他又怎能揭竿而起,率民抗争?难道父亲屡次热血守护的大晋朝,真是没有一块人间乐土了么?
突听老哥讶异了一声,只见刚才还在争食的老鼠,此时已一个个仰肚躺在地上。那老哥取了一截草棍,戳了戳一只老鼠的肚子,那老鼠口中吱吱有声,却无力挣扎。那老哥道:“鼠弟啊鼠弟,你等与我相伴多年,原以为诸位早已习惯了此间际遇,不想还是赖不住性子,被这贪欲所乘了!”他又取了一块饭团在鼻端轻嗅了一下,道,“原来这牢饭里面掺有酥骨散!”
泰罗道:“莫非是用西域曼陀罗花秘制的酥骨散?”
那老哥道:“正是。这种酥骨散食后手足酥软无力,偏又神志极为清醒。用药之人定是想将二位先行酥软,待失去抵抗之力后,再慢慢折磨。不知二位老弟在外间惹恼了何方人物,竟要如此待你?”
二人看后吸了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贾琚,心里皆骂道:“这个贾琚,恁歹毒的心肠!”二人忙将今日傍晚发生之事告之那老哥。
那老哥听后略作思索,对二人低声道:“你二人且将计就计,如此这般……”
那老哥正在向二人低声献计,却听得地牢上面有铁链拖曳之声。那老哥闻声立即收住话头,转而微叹一声道:“多事之秋,也不知又是哪路冤魂,沦落此间了!”只听那铁链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沿着通往地底的石阶走了进来。地牢道口处灯火一亮,一个狱卒提着风灯在前引路,另有两个狱卒将一个头戴板枷,脚拖着粗大铁链的高个犯人被缓缓押进牢来。
那老哥作了个手势,张骏和泰罗二人便各寻了一个角落,背靠石壁假眛。那人被送进了张骏等人所在的牢门前,取了枷锁,一个狱卒在他腿上踢了一脚,用力将之推进牢房。
张骏微微眯眼,见那人黄发隆额,高鼻深目,身材之高壮几与泰罗不相上下。这人似乎受了严刑拷问,脸上身上皆是斑斑血迹,不过其浑身上下仍充溢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那人入得牢来,双目在三人脸上扫了一遍,见到张骏时淡黄的眼眸微微一亮,随即走到石台一侧,侧身便躺了下去。那老哥见此人面相凶悍,忙给他挪了一处地方。不多时,那人便在石台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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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狱卒送来断头饭的影响,张骏一直提心吊胆,久不成眛。一直到下半夜丑时许,倦意一阵阵袭来,恍恍惚惚,似入梦境之中。
张骏梦见自己仍在前世初至武威市之时,与同学王铮及崔瀚同游大云寺,只见寺内古木参天,钟楼高耸,楼台刁斗,挺拔俊秀。在钟楼壁下有一巨大石龛,内置弧顶方底大石碑,镌刻了密密麻麻的碑文,文字刚硬瘦直,隐露金芒,似曾相识却又一个不识。他一人好奇上前,欲仔细辨认碑文。突然从碑中伸出两只巨手,猝然锁住他的脖子。他拼命挣扎呼喊,偏又脱身不得,渐感呼吸急促。
张骏猛然从窒息的噩梦中惊醒,却真实地发现脖子上被人缠上了一条粗大的锁链,背后正有人用手将铁链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张骏此时身子半坐,喉头被锁,无法呼吸,双腿在地上乱蹬乱踢不止,背后那人将铁链越收越紧,直勒得张骏颈项欲折,双眼浮凸,脸皮涨得通红。
张骏感觉脑内似有千万只蜂蛹在攒动,接着便如数百面铜鼓迸响,随后升起一团白雾,双脚踢动的频率也迟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