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纥王氏父子站在城楼上,神色异常凝重。
城外敌军的火把密密麻麻,由远而近,由少而多,仿若夜空中一条流动的璀璨星河,给人感觉不是美丽惊艳,而是恐惧惊悚。接着夜风中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黑暗中传来人喊马嘶声,仿若无数幽灵冲出地狱,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冲向城池,让人心惊胆颤,冷汗涔涔。很明显,敌人不是森林马贼,马贼没有这么多的人马;敌人也不是中土人,中土人如果取道闪电河攻打奚地,突厥人又岂会借道,任由对手砍断自己的胳膊?所以敌人只能是突厥人,只有突厥人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过来,才有如此数量众多且实力强悍的马军。
突厥人背信弃义,背后捅刀子,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手攻击附庸藩属,攻击结盟兄弟,卑鄙无耻,联想到之前史蜀胡悉向奚族发出的警告,辱纥王云不得不以最大恶意去揣测突厥人的攻击意图。
“敌人是谁?”云杀机毕露,冷声问道。
孟坝咬牙切齿,“无耻的突厥人,他们想干什么?中土人正在攻打闪电河两岸,甚至有部分军队杀进了闪电原,牙旗告急,如此危局下,阿史那咄捺不是集中力量反击中土人,而是兵分两路,两线作战,太疯狂了,不可理喻。”
说到这里,孟坝霍然醒悟,转头看了看云,目露担忧之色,“大人,应该是牙帐那边的斗争激烈了,殃及池鱼,连累到了我们。”
辱纥王云眉头紧皱,微微颔首,“突厥人此举大有深意,十有**是要挟鬼方之安危,胁迫大王立即撤兵。”
孟坝更为忧虑,“大人,既然如此,计将何出?是否向王府求援?”
辱纥王云抱着双臂,望着城外翻涌的“红色洪流”,沉思不语。
当初奚王阿会正北上攻打契丹之前,曾试探过叱吉设和步利设,这兄弟两人不予支持,但也没有公开反对,阿会正将其理解为默许,于是果断出兵。后来俟利发史蜀胡悉来了,马上向阿会正发出了警告,说中土人要攻打奚地,言下之意就是叫他撤兵,不要打了,但阿会正不予理睬,继续攻击。史蜀胡悉是始毕可汗的心腹,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始毕可汗的意志,由此不难判断史蜀胡悉对阿会正的警告,实际上代表了始毕可汗对阿会正的强烈不满。
始毕可汗与叱吉设、步利设面和心不和,兄弟间矛盾很大,阿会正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利用阿史那氏宗室内部的矛盾发动了对契丹的攻击,而从目前形势来看,始毕可汗虽然对阿会正擅自攻打契丹,蓄意混乱东北局势之举非常恼怒,但顾忌到阿会正的背后有叱吉设和步利设的暗中支持,如果他公开直接打击阿会正,势必会激化他和两个兄弟之间的矛盾,一旦引起叱吉设和步利设的强烈反弹,兄弟直接过招,手足相残,不但无助于缓和东北局势、解决南北贸易危机和稳定南北关系,反而有让局势进一步恶化之可能,于是俟利发史蜀胡悉来了,在警告阿会正无效的情况下,必然还要想其他的办法步步紧逼。正好中土有叛军出塞攻击,阿史那咄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焦头烂额、手忙脚乱、疲于应付,史蜀胡悉眼看机会难得,极有可能乘着阿史那咄捺自顾不暇之际,说服牙旗中一些忠诚于始毕可汗的部落首领,越过平地松林突袭鬼方,继而迫使阿会正撤兵,以达到警告和打击奚族的目的。
但是,目前这个形势,对奚族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发展机遇,一个突破列强包围的机会,不容错过。
现在中土连续两年东征高句丽后正疲惫不堪,而远东霸主高句丽在连续两年战争的拖累下几近崩溃,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距离奚族最近的碛东南牙旗的突厥人,又被一支出塞的中土叛军牵制住了,至于北边的霫族,也早有南下之心,奚族和契丹鹬蚌相争,正好便宜了霫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渔翁得利,接下来只要奚族和契丹任何一方失败,霫族必定“趁火打劫”,南下拓展地盘。所以,此时此刻,奚族实际上是骑虎难下,这个机会不抓也慄抓,因为阿会正撤兵的代价太大,他只要一撤,契丹人就会尾随追杀,霫族也会趁火打劫,再加上突厥人就在鬼方城下严阵以待,三方夹击,阿会正就算撤回来了,奚族五部大军也会损失惨重,实力大减之后,奚族必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列强宰割,未来十分悲观。
反之,如果鬼方城坚持下来了,保证了阿会正的退路和本土安全,给了阿会正以强有力的支持,帮助阿会正击败了契丹人,完全占据了托纥臣水,那么接下来霫族必定趁火打劫,抢占契丹人在弱洛水南岸的大片土地,最终局面就是奚族和霫族双方联手,共同瓜分契丹,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这一仗的关键就落在了鬼方,奚族的命运就掌握在了辱纥王云手上,责任重若千钧,压力山大,而辱纥王云也必将为此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都有可能全军覆没。
那么,辱纥王云付出如此巨大代价,能否得到足够回报?答案并不确定。如果辱纥王云全军覆没,鬼方城沦陷,不但没有任何回报,还要承担亡族灭种的罪责;如果辱纥王云损兵折将保住了鬼方城,实力必然剧减,这种情况下,即便有所回报,得失也不成比例,弱肉强食,辱纥王部很快就会被阿会正吃得一干二净;当然,还有一种最好结果,那就是辱纥王云以最小代价保住了鬼方,实力损失不大,回报也高,但前提是,兵临城下的突厥人并没有攻陷鬼方的决心,也没有深陷东北战场的准备,在兵力上也没有绝对优势,此番攻击仅仅就是“围魏救赵”,就是拿鬼方安危胁迫阿会正撤兵,以维持东北三族鼎足而立的局面,而阿会正也妥协了,也“默契”配合,主动撤兵,并且安然无恙地返回了。
那么,这种最好结果出现的可能性有多大?微乎其微,因为突厥人和奚人之间没有信任可言,宗主和附庸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突厥人对东北之地垂涎已久,但中土人和远东高句丽同样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结果陷入僵持,大家谁也吃不到这块“肥肉”,然而现在形势变了,中土人和高句丽打了个两败俱伤,暂时都失去了吞并东北之力,突厥人理所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果断出手。
因此辱纥王云对当前形势的判断是,突厥人围城打援的可能性最大,此计不但可以迫使阿会正撤兵,还能借助契丹和霫族之力,三方夹击阿会正。而阿会正惨败之后,迫于生存压力,必然向突厥人投降,于是突厥人轻而易举就吞并了奚族,拿下了奚地,然后突厥人再乘胜出击,横扫契丹和霫族,东北之地唾手可得。再退一步说,即便突厥人未能实现最大目标,甚至都未能吞并奚族,但绝对可以重创奚族,继而大大加强对东北之地的控制权,最后的赢家还是突厥人。
这样一分析判断,再权衡一下利弊得失,辱纥王云的选择事实上只有一个。
他不能冒险,不能拿奚族的命运做赌博,同时他也不能置辱纥王部于死亡之绝境,所以他只能十万火急请阿会正撤兵,乘着突厥人还没有攻陷鬼方,乘着鬼方还能坚守,松山要隘还在自己手中,乘着契丹人还没有看清形势,乘着霫族还没有开始趁火打劫,乘着形势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请阿会正不惜一切代价撤回来,虽然奚族会因此错失发展机遇,甚至可能会因此遭受沉重打击,但族群保住了,栖息地保住了,辱纥王部也保全了,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算是最好结果了。
“点燃烽火,向松山报警,确保松山要隘不失。”辱纥王云转头看了孟坝一眼,“你立即出城,利用夜色的掩护冲出敌军包围,向大王求援,请大王火速撤兵。”
云的命令与孟坝的预计有些出入,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一口答应,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突厥人选择在此刻偷袭鬼方,应该与中土人出塞攻击有直接关系,一旦南北大战爆发,突厥人为了全面对抗中土,不但需要东北之地的稳定,还需要东北三族为其冲锋陷阵,所以我认为,突厥人偷袭鬼方的目标应该是迫使大王撤兵,而不是攻陷鬼方。再说,突厥人两线作战,无法集中主力攻打鬼方,而我奚王府的军队支援而来后,可以里应外合夹攻敌人,如此则鬼方必能坚守更长时间。”
云一听就明白孟坝的意思。孟坝被眼前的发展良机所诱惑,同时对突厥人抱有一丝幻想,对突厥人的残酷和血腥也认识不足,竟然天真地认为可以与虎谋皮,可以一边与突厥人周旋,把突厥人拖在鬼方城下,一边继续攻打契丹,攻占托纥臣水,拓展疆土。
“你凭什么认定突厥人两线作战?”云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哪来的证据证明,突厥人还在闪电河两岸与中土人交战?”
孟坝哑口无言。
“不要抱有幻想。”云厉声说道,“告诉大王,突厥人大兵压境,鬼方旦夕不保,请大王不要有丝毫迟疑,十万火急撤军回援,否则奚族有亡种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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