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沈岚，是在新生的报道处。整条林荫路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桌子，桌前挤满了水泄不通报道的新生和家长。

　　我好不容易排到前面时，看见一个穿粉蓝色连衣裙的女孩静静伫立在我们专业签到处桌子的后面。她的眼睛像波光皎洁的湖水，单纯的有些梦幻。一阵温和的风吹过，她的裙裾开始随风飘舞，几朵湿润晶莹的花飘飘曳曳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那一刻所有的喧闹都不见了，整个世界好像都为她静止。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那么急，我隐隐感觉，我的世界将会因这个女孩不同。

　　我开始默默地关注她。

　　我仔细地抄下了课表，计算着每一间教室与女生宿舍之间的距离。

　　知道她早上跑操时就会带下来书包和饭盒，跑完操早饭后她就直接会去上第一节课的教室学习；

　　知道她常在周四的晚上去图书馆看闲书，在那里消磨一晚上的时间；

　　知道她最喜欢的杂志是《青年文摘》，每期她都会买；

　　知道她最喜欢的歌手是刘若英，她收藏了她所有的专辑；

　　知道她最爱去二食堂吃饭，她喜欢吃那里的麻酱拌面和鸡块炖土豆；

　　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是谁和谁；

　　知道每周五下午下课后，她会跟宿舍人去洗澡，洗完澡后她们会去校门外的超市买一大堆吃的，然后再回宿舍；

　　知道她最爱吃的零食是糖炒栗子；

　　知道她每一次考试的分数；

　　知道周末去姑姑家她会坐56路车；

　　在校园里每一次看似偶然的相遇，都是我计划好的。有时候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有的时候看见我，她会微微笑着跟我点点头，像对其它的男生女生一样；

　　从来不会主动跟她聊天，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她哪一天剪了刘海，哪一天穿了新的衣服，最近在听什么歌，最近开始跟哪个女生变得亲密......

　　不是没想过告诉她，喜欢她。只是怕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神，怕看到她为难的表情......因为，她喜欢着别人。

　　那个人，是你，江宇......

　　开学的最初，她对你淡淡的，并没有像有的女生一样，一见你就两眼放光。可是渐渐的，我发现，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你和她因为一起筹谋很多班里、系里、学校的活动，有很多很多在一起的时间。你在的时候她会脸红，你不在的时候她会心神不宁，有时别人给她说话她都恍若未闻；

　　以前上大课时，她是喜欢坐在前面几排的。可是因为你总爱坐在后面，所以她渐渐也爱上了倒数两、三排的位置。那时，我常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目睹另外一个角落里的她偷偷地望着你；

　　篮球队训练时，她会躲在能看见篮球场的第四教学楼的走廊里。有时捧一本英文书，有时戴个耳机踱来踱去，装作在听音乐的样子。可是我相信，她没有错过你每一次的跳跃奔跑、每一次的投球、每一次的呐喊......其实我总是想问她，为什么要站在这么远的地方呢？为什么不走到阳光底下，走到你的身边看你打球呢？

　　五四青年节我们班排练大合唱时，你是领唱，她是琴手。每一次你唱响《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开头的独唱部分，给你伴奏的她手会抖，偶尔还会弹错几个音符；

　　系里篮球比赛时，总有女生会围在你的身边给你献殷勤。她们抢着拿毛巾给你，抢着给你递水，可是她从来不会。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你，看着她们，然后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去那份失落和黯然；

　　我好心疼这样的她，既然对你有意，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万一被别的女生捷足先登怎么办？万一永远没有机会怎么办？

　　我也开始观察你，有意无意在你身边打转的女生实在太多，可你从来没有给过她们希望。我同样也没看出你对沈岚有特别留心和在意的地方，但好像你对她和对其它的女生又有那么点不一样。我感觉，至少你是欣赏她的恬静，欣赏她的为人处事，欣赏她的品格的。

　　那天下午，血站在我们校医院搞一个无偿献血的活动，之前很多女生都在教室里娇情地嚷嚷，说自己胆小，说献血对身体不好，坚决不献什么的。可她却是少数几个女生之中报名去献血的。

　　她坐在医生面前，浑身在微微地发抖。医生熟练地给她抽血时，她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如纸，一眼都不敢去看医生的动作和自己的手臂。她起来的时候摇摇欲坠，我立即向冲过去。可没想到你的身影快过我。你一把扶住了她。她看到是你，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笑容虽然虚弱却显然很开心。

　　我及时收回了我的脚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晕针。

　　你陪她在采血室旁边的小屋里坐了半天，我在医院的门口一直等到你们出来，那时天色已经微微的有点黑了。校医院的旁边的小道有点偏僻，没有什么人。你们并排走在我的前面，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你们。

　　我看到她的手在你身旁开开合合，伸伸缩缩。终于，她鼓起勇气，把手臂插到了你的臂弯里......你的脚步一停，背影僵在了那里。你扭头看着她，眼里有吃惊，但是却难分辨你眼中其它的情绪是什么。你这样的反应似乎吓着了她，她的眼神瞬间流露出怯懦、恐慌、不安......我的手心也渗出了冷汗。

　　她咬了一下嘴唇，扑簌着睫毛把手缓缓地抽了出来。就在这时，你突然抓起她正在垂落的手，冲她暖洋洋地一笑......

　　那一刻，我知道我喜欢的女孩终于达成所愿......我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人比我更高兴，也没有人比我更难过......

　　那晚，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开始拼命地嚎那首《很爱很爱你》。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舍得让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拥有爱情，

　　我才安心

　　............

　　泪水汹涌地从我的双眼流出，洒满了衣襟。那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流眼泪。

　　后来，你们俩成了班里，甚至整个系里让人艳羡的谈资。你们开始成双成对地出入校园的所有角落，你们的恋爱熠熠生辉。我开始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不再关注她，不再想着她。

　　有一次我们班男生聚餐，我走到你的面前与你碰杯，“叮”的一声响之后，啤酒哗啦啦地溢出来。我由衷地对你说：“江宇，你好福气。好好待她。”

　　你愣了一下，说：“我会的。”

　　大四了，我们换了校区。你不再打篮球，进入了男排。但除了这件事以外，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你们可以考上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衷心祝福你们未来可以在一起。

　　那一个晚上，其实已经很晚了，我出了南门到XX路上去坐公交车，那里虽然稍远点，但64路可以直达火车站。我刚刚步行到了公交站牌前，一辆75路“吱”地急刹在我的面前，带起一阵风。车门“咣”的一声打开，我竟然看见了她。

　　她穿了一件长款的白色羽绒服，腰间系紧，双手插在了口袋里。她步履轻盈地从车上下来，脸色有几份疲惫。迎面而来的夜风吹乱了她披散着的长发，她伸出手随意轻轻地一拨，手又飞快地插回兜里。

　　只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让我忍不住想再看一遍、两遍、无数遍。“扑通”、“扑通”......我听到了自己如雷鼓一般的心跳......原来这么久过去了，我的心仍然只为她跳动。

　　她看到我之后，脸上绽放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我也装作平静地对她微笑。

　　张东赫，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火车站接外地的一个同学，他来找我玩几天。你呢？去哪了？

　　我去教会排练节目了。

　　哦，是这样......江宇呢？这么晚了，他怎么不来接你？

　　有几个西校区的老师来了，他去陪他们吃饭了。

　　那，用我送你回学校吗？

　　不用了，谢谢！

　　那你小心点......

　　嗯，放心吧。

　　那么，Bye-Bye!

　　Bye-Bye!

　　她转身踏上了人行横道，我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走到马路对面的时候，她突然回头，拼命地朝我挥手。

　　张东赫——她的声音随着风传入我的耳膜。

　　怎么啦？

　　圣诞夜和你同学一起来我们教会啊！我那晚演出，上帝祝福你！

　　知道啦！

　　再见！

　　再见！

　　............

　　没想到那竟会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是我们的诀别，没想到我们彼此互道的“再见”，竟然是再也不见......

　　当第二天一早听到那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时，我第一反应是肯定有人搞错了。我明明亲眼见到她已经踏上回学校的路，她怎么可能又出现在那栋出事的小区里？

　　可是，一切竟然是真的。

　　我整个人傻掉了......无数个黑夜里，我躲在操场黑暗的角落里失声痛哭......

　　一直以为，我的这段单恋，也是初恋，会终止在大学毕业离开校园的那一刻。我万万没有想到，死亡残忍地提前给它划上了句号。

　　可是让我疑虑重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晚她为什么会去她的姑姑家？家里又没有人，之前她每晚都会赶在宿舍关门前回来，而且她明明已经距离学校很近很近了......

　　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江宇，我也不忍心去问你什么。因为你整个人已经垮掉了，你的状态惨不忍睹......

　　我喜欢的女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必须学会正视这个事实。我只能把这份不为人知的疑问、悲伤和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我原本以为我会藏一辈子......

　　可是见到你和安然之后，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形成在我的脑海中。我模糊觉得，这么多年困扰我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是我就是无法把它问出口。

　　江宇，真的没有想过能再次见到你。我们多久没见了？5年还是6年？其实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点点陌生。不过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它让我们亲近了起来。我们插科打诨，我们寒暄叙旧，我们蒙蒙乎乎，晕晕登登。

　　我们避口不谈她，我也一次又一次吞咽着堵在我喉咙的问题。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问，江宇，你大四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了安然？

　　你犹豫了一下，说，是。

　　我问，沈岚知道么？

　　你答，知道。

　　我问，她是不是出事的那天晚上知道的？

　　你答，是的。

　　我问，她知道了伤心欲绝，没有办法面对你，才选择回了姑姑家，是么？

　　你答，是......

　　这么多年我都安慰自己，不要再找什么答案了。生死有命，意外发生的时候谁也不能控制。可是，你简单的几个字粉碎了我所有的自欺欺人。

　　我太愤怒了，我太难受了，我的拳头已经先于我的意识挥了出去。

　　我没有想到那拳挥的那么重，你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你的鼻子，哗啦啦地流出了血。我更没想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情绪，我像一头发疯了的公牛，对躺在地上的你连打带骂，连踹带踢。

　　江宇，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你是杀人凶手！你是背信弃义的王八蛋！你和安然，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怎么还如此不知廉耻的在一起。难道你们晚上不做恶梦吗？难道你们不怕有报应吗？我诅咒你们这一生都不得安宁！我诅咒你们这一辈子不幸福！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那天的我真是疯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嘴里竟然可以出那么怨毒和激愤的话。可这样还不足以渲泄我的怒气，最后我把整个桌子上的盆盆碗碗都一股脑掀在了你的身上。

　　碎裂于地面的声音尖锐清晰，无数的碎片溅到你的身上，你全身布满了菜叶，菜汁顺着你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流淌着......

　　周围吃饭的人都吓坏了，饭店两个保安也已经出动，一左一右的架住我。

　　这时，你说，他是我朋友，让他走。我赔给你们。

　　我就那样扬长而去。

　　............

　　江宇，这些天我回到了家，我过的特别特别不好。因为我心里难过的不行，愧疚的不行，后悔的不行。

　　江宇，其实你何必那么坦诚呢？你完全可以说没有，你完全可以说你和安然是毕业之后偶然重遇，接触之中产生感情，所以才在一起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实话呢？

　　还有，你还手啊！为什么你不还手？为什么就任由我那天对你拳脚相向、恶言相向？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也没有资格那样对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张东赫又开始反复的说着对不起。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疯狂地在安然的脸上迸流。她的牙齿一直咬紧着嘴唇，嘴皮都被她咬破了。

　　就在这时，安然瞄见江宇晃晃悠悠走回来的身影。她一惊，挂断了电话，并迅速删掉了有关张东赫的所有通讯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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