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立国以来有条世人皆知的制度,那就是非李家皇室子孙不得为王。
故而即便功勋再是卓著的大臣,如贞观年间排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的长孙无忌,最后也只是被封为国公而已。
如今,武承嗣突兀奏议追封武氏先祖为王,自然是乱了法度,也是坏了规矩,顿时就激起了一片嗡嗡吵杂的议论之声,反对之意不绝于耳。
已被更名为凤阁内史的前尚书省中书令刘景先时才见到裴炎在武后面前吃瘪,早就已经满腔怒火,现在听闻这新晋的太常卿、同凤阁鸾台三品武承嗣如此放肆,再也按捺不住心内的激愤之情,陡然出班扬起手中牙笏怒指武承嗣喝斥道:“大胆佞臣,我大唐立国数十年,从未分封过异姓王,即便是许多功劳卓著的名臣,朝廷也从来没有开过先例,尔祖周国公固然有功于朝廷,但却是商贾出身,其祖上也只担任过卑微小官而已,无功无绩,何能凭借后人之萌成为王者?”
刘景先口中的周国公,指的是武承嗣祖父武士彟,他也是太后武媚的父亲。
这武士彟本是太原商贾,与当时尚在龙蛰时的李渊交好,故而成为了李渊的坐上宾客。
其后李渊太原起兵,武士彟散尽家财进行相助,大唐平定天下之后武士彟出任工部尚书转荆州都督,加封为应国公,贞观初年病故,唐高宗永徽中,因为武则天为皇后的缘故,又追赠并州都督、司徒、周国公。
不过刘景先此话却是一个大实话,要知道武士彟青年时期,曾挑担子去各村卖过豆腐维持生计,可谓非常卑贱,在世家贵胄的眼中,自然是贱商一个,何能轻言封王?
故而此话落点,殿内不少大臣都是出言附和表示赞同。
陡然之间,武后的心脏揪紧了,呼吸也是止不住沉重了起来。
她还记得永徽六年高宗想要立她为皇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贵胄元老们对此强烈反对,其中最让她记忆犹新的一条反对理由,便是商贾之女,出身卑贱,难堪大任。
先祖的商贾出身也使得武后一辈子被烙下了身份的烙印,极难获得名门世家的支持。
也是因为此点,她对当时当权的关陇世族痛恨不已,也对山东(函谷关以东)世族痛恨不已,双方无法妥协之下,她才会大肆发展科举,重用寒门士子。
如今,刘景先当殿又是提起了武氏先祖的商贾身份,且语言暗含讽刺,如何不令武后大感难堪,也甚是羞怒。
武承嗣心知此事姑母武后不方便开口,故而对着刘景先昂昂顶上道:“刘相言及大唐立国无人封王,却是差矣!相信诸位臣工都还记得,武德年间高祖皇帝曾封罗艺为燕郡王,封过杜伏威为吴王,此二人便是先例。”
刘景先早就已经看武承嗣这个不学无术,全靠武后提携当上宰相的纨绔子弟不顺眼了,登时就冷笑道:“武丞相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昔日高祖封这二人为王的时候,都赐姓为李,莫非你们作为外戚的武氏,也想如他们一般换作武姓?这不是乱了人伦纲常么?更何况罗艺与杜伏威都是当世割据诸侯,封其为王也是高祖的缓兵之计而已,待到朝廷缓过劲来,此二人最后都是横死当场,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武丞相难道都视而不见乎?”
裴炎也冷笑补充了一句:“莫非武丞相想让太后成为第二个吕后,变为世人所唾骂的对象?”
一通指责吭哧有力,有理有据,武承嗣的额头顿时冒出了点点细汗,吭哧了半天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武后心知武承嗣成为丞相时间尚短,威望不足、根部不牢,已是无法应对局面,此时自己必须出马,心念及此,断然开口道:“诸位爱卿,朕倒觉得武丞相此议尚妥,何也?刘相以为武氏先祖出身商贾不能为王,无功无绩更不能加以显官,孰不知你们口中的贱商武氏,乃是当今圣人的先祖,更会成为大唐今后所有天子的先祖,何当不得一个分封王?”话到最后,语气已是透着一股让人心生胆颤的冷意。
看着武后与武承嗣姑侄之间的政治唱和,想要提高武氏先祖的地位,裴炎的心头大是不好受。
他已经看出来,这次大朝会乃是武后提高太后权力,打压相权的一个契机,自己作为首席宰相,若是坐视不理,听而由之,那他苦心经营的宰相势力当真就会土崩瓦解。
故而,裴炎拱手一礼,语带质问的望向了帝座:“太后你乃是我大唐的太后,更是天下所有人的母亲,自然应当胸怀天下,不可偏袒自己的亲属,难道太后看不见西汉之际吕后乱政之祸么?”
武后一声冷笑,素手一抬语气舒缓有力:“吕后将权力交给活人,这才造成了诸吕之祸,而朕却是在追封逝者,逝者岂会争权夺利祸乱国祚?这又有什么损害呢?”
裴炎绷着脸言道:“微臣只知举国大政当防微杜渐,预防不好的苗头,遏制有可能出现在祸端,若是今日追封太后先祖开了先例,那太后你要如何服众?”
武后凤目一寒:“裴卿的意思,觉得朕追封先祖全是私心了?”
裴炎猛然一咬牙关,硬着头皮点头道:“对,的确如此!”
这一问一答间,大殿中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站在龙床旁边的上官婉儿听得心弦震颤,迎面而至的巨大压力使得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在接到武承嗣奏书的那瞬间,上官婉儿便感觉此事铁定会激起一股腥风血雨,也会遭到群臣们的坚决反对。
但是她万万没料到,武后令武承嗣在大朝会上奏议此事,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激起了裴炎等宰相的愤然抗议,让原本和谐共存的临朝称制太后与总摄国政宰相之间形成强烈冲突,她委实不了解武后为何要这么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