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照射在大地上的时候,银霄从噩梦中醒来。怀里的宝宝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而它的身体也在夜里逐渐变得僵硬不堪……生父的体温再也不能让它感到温暖,因为黄泉之路只有它独自前行了。
难过吗?银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确切地说,他的心已经麻木了。不管今天是天晴也好,下雨也好,这和他还有什么关系呢?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而他的人生已经全毁了。
心痛到无法呼吸。
“你醒了吗?”门外传来道长的声音。不一会儿,又传来孩子的哭声。
银霄深吸一口气,将喉咙里的哽咽憋回了胸腔里。他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抱着死去的婴儿,一步一步慢慢地来到房门前,拉开门,冷眼看着门口的一大一小。好半天,才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哑着嗓子开口:“你找我?”
“……”道者见他精神状态还是不好,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口头上的劝慰本来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掂了掂左手抱着的小婴儿,说道:“过了一晚上,你该想清楚了吧?我烧了热水,等会儿给你拿来。擦擦身子,然后出来吃点儿东西。”
“……多谢。”银霄微微颔首。接着向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
“哇啊!哇啊啊!”有着一头红发的小宝宝不甘心被父亲忽视,突然发出嘹亮的嚎哭。
银霄僵了一下,然后无动于衷地关上了房门。将下道长无奈的叹息声、以及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全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再次走出房门,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半新不旧的道袍。一头及臀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疏无表情。不过看他的气色,倒是比之前好看了些许——主要是他终于肯把死掉的孩子放下啦,让人感觉正常多了。
道长依旧抱着孩子在门外等他,只是可怜的红发宝宝好像已经认清了现实,不再哭着求抱抱。哪怕知道爹爹就在身旁,也始终克制着哭泣的冲动。看得出来,他很聪明,也很懂事。
入冬以来,天空便很少放晴。难得今日晴空万里,却也扫不去噩梦留下的阴霾。
“我要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银霄的语气不算客气,但依然带着显而易见的防备和生疏。
道长同样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硬模样,说道:“先去吃饭,完了再说旁的事情。”
银霄遂点头同意,与之一同前去饭堂。他本是初来乍到,而且又生完孩子不久,下床尚且不易,走起路来更是举步维艰。只还过他经此一事之后,激发出了骨子里的好强,凡事再也不愿意假手于人。道长理解他的心情,因此只将他当作常人对待。
至于那个死去的孩子……他们暂时都选择性遗忘了。
“他有名字吗?”不难看出,道长很喜欢红发宝宝。至少他比某个做爹的人更加关心这个孩子。
“随便叫什么……”银霄冷冷淡淡地瞥了大儿子一眼,刚想敷衍了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临时改了口,“就叫他风儿好了——全名陆郁风。郁郁寡欢的‘郁’,往事随风的‘风’。”
“你倒是直白。”
但凡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孩子平安喜乐?所以百姓们给小孩起名,不是“金玉”就是“富贵”,虽然俗气了些,倒也图得个吉利。这人却随随便便就把孩子的大名给定下了,而且寓意如此不详……
道者沉默片刻,终归无话可说。
青阳观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道观,占地面积还不到一亩。观里总共就三个人,除去眼前这位青衣鹤冠的道者,另外还有一名年纪尚小的童儿,以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道。这也算是上有老、下有小了。三代同堂,中间的自然成了当家人。
银霄产后体虚,从厢房走到饭堂已经是勉强之极,何况还要坐在那又冷又硬的木凳之上,身体哪儿吃得消?早早便到场等候的一老一少不明就里,干巴巴地望着他们,并不说话。只有年轻道长体恤他产子不易,特意跑去偏厅拿了一个蒲团给他垫在凳子上,让他免去了许多尴尬和为难。
银霄向他点头致谢,随后想了想,说道:“把他给我吧。”
道者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婴儿,见他也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知他是不是听懂了大人们的话,特意表现得既安静又乖巧,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他那一脑袋红彤彤的绒面,看上去跟普通孩子截然不同,盖因如此,也更能俘获大人的心。仅仅一个晚上,道者已经开始维护他了。
“你身体还没复原,我抱着他就是。”他在老道和童儿诧异得目光中,平稳就坐。
银霄惊讶了一瞬,便撇开头由他去了。
早饭是例行的杂面窝窝头和蔬菜汤。男人们的手艺尚且停留在原始阶段,除了将食材弄熟,其他是不用指望的。就连最为简单的蔬菜汤,也煮得像猪食一样又黄又烂。
等所有人都各就各位,那干干瘦瘦的童儿才揭开桌子上的一只小盖碗,露|出里面的白粥。然后怯怯地看着新来的某人,小声说:“虚谷子师傅说,观里来了客人,还带着小宝宝……所有我今早特意去村子里借了一点白米,给宝宝煮粥喝。”
老道点点头,慈爱地轻抚着孩子的额头,对银霄的反应倒是不甚关注,许是笃定他不会有所感恩。
“离这儿最近的村子也有五里地。这小子昨夜就跑出去了,差点冻死在外面。”道号为“虚谷子”的年轻道长拿勺子小心喂着宝宝喝粥,头也不抬地说道。
“……”银霄沉默无语。而后郑重地向童儿道谢,“谢谢你,你的善行救了我儿的小命。”
是他大意了,因为小儿子的夭折而忽略大儿子,害得身边的人也跟着劳心费力。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只不过……从前是他自己识人不清,看上的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生。
“把他给我吧,你自己也要吃饭的。”再次说出这句话,他的心态已经有了明显改变。
道长看了他一眼,放下勺子,将怀里的小婴儿交给了他。这孩子一见到爹爹,就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好像竭尽全力地在讨好生身之人。莫说银霄,便是旁边的三个道士看了也不禁暗暗心疼。
虚谷子把粥碗推到他们父子面前,然后拿起筷子对老道和童儿说:“开饭了。”
那二人回过神来,一个老脸一红,一个小脸一红,纷纷低下头,各自拿了一个窝窝头吃了起来。他们与银霄并不相识,相处之时难免有些生分。不过看得出来,他们和虚谷子一样,都是妥妥的好人。
如果是在五年前,银霄一定想不到自己会落魄至此。哪怕是几个月之前,他大概也猜不到今时今日会和一群根本不认识的穷道士同堂而坐。人生有太多事情难以预料,伴随而来的绝望与希望也总是让人在未知的道路上起起又落落。
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他埋头看着臂弯间的婴儿,偷偷湿了眼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包括父亲和小爹爹也有他们的人生。仔细想想,真正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也只有这个孩子了。尽管他长得像极了陆演……
“吃完饭,我就帮你打造那样东西。”虚谷子忽然开口,并将大碗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杂面窝窝头放进了他的碗里。
现在虽然是冬天,尸体还是必须尽早下葬,否则对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不好。黑水锁阴棺确实是法器不假,但他不认为一个虚弱的产夫能用它来做些什么。既然那是银霄的要求,索性便遂了他的心愿,也让孩子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一切就拜托你了。”银霄很诚恳地道谢。接着又道:“我以后会找机会报答你们的。”
大家萍水相逢,他白白受了许多恩惠,总不能忘恩负义吧?虽说他现在实在身无长物,连自己都养不活。而且黎大叔的恩情尚且记在账上,至今未曾报偿。
道长对此不置一词。反倒是一旁的童儿连连摆手,不断推辞。寡言少语的老道也连说不敢当。
之后的气氛显然比一开始融洽了许多,虽然四个人还是很少搭话。
一顿饭结束,老道便带着童儿上山采药去了。虚谷子独自出了门,不知去哪里寻找打造黑水锁阴棺的材料。银霄伤病未愈,独自回房歇着,好歹风儿也被他带在了身边。
这孩子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由始至终都安安分分地赖在爹爹身上,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好像生怕对方又将他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