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最容易让人卸下防备的所在。当迦明罗沉醉在梦乡之中的时候,疏不知,银霄也正经历着相似的梦境——
“小巴狗,上南山。吃金豆,拉金砖……”
“二月二,接宝贝儿。接不着,掉眼泪儿!”
一句句趣味盎然的童谣,出自一个老者的口中。银霄拂袖驱赶着周围的大雾,朝着声源缓步而行。他想看看这呓语出自何人之口,怎会如此耳熟。
可是四周的浓雾越来越大,遮天蔽日,逐渐抹去了前行的道路。即使那声音近在咫尺,亦叫人无论如何也揪之不出。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娘要来接我了。”
那老者“咦”了一声,转而哈哈大笑:“果然是他来了。傻小子,快去吧,老道一个人清静惯了,不用你陪。”
银霄脚下一顿,意念随之一转,蓦然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想当年他在青阳观生下孩子之后,也曾听过观里的道爷念起这几句童谣。那时风儿还没有聋哑,常常被他逗得眉开眼笑。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此人。就是不知道陪道爷说话的又是哪家的孩子。
“娘!咱们快回家吧,老爸一定等得着急了。”只听那股软软糯糯的童音如此说道。
下一秒,就有一道红色的小巧身影穿过大雾,朝这边小跑而来。烟雾虽浓,只要距离够近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事物。所以银霄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孩子……
是风儿!他竟然能够发声了!
“风儿快来,我——娘在这儿!”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话到嘴边突然改变了自称。银霄心中赧然,却又坚定不移地弯下|身子、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失而复得的宝贝儿子。
结果,那红发红眼的小家伙竟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堪堪与他擦身而过。待到银霄回过头去,便见孩子扑进了另一个人的怀中,态度极其亲昵。
仔细一看,那个人……居然跟他长着同样的脸孔!
不,确切地说,那是他拔去龙骨之前的模样。黑发黑眼,穿着朴素,容貌普通。完完全全的凡人相貌,放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银霄急了,一边伸手去拉崽崽,一边质问那人,“你是谁,为什么变成我的模样?”
然而风儿却对他视若无睹,兀自拉着那个人的右手,一步步走向远方。甜润的童音在大雾中逐渐远去:“孩儿今天不小心在父亲的王座上撒了一泡童子尿,阿娘一定要帮我保守秘密。不然老爸肯定又要请我吃‘竹笋炒肉’了……”
风儿,快回来!他不是你娘!
银霄想要追上他们,可惜脚下如有千金之重,难以提起半分。四周的白雾也在此时卷土重来,瞬间遮去了那对父子的身影,同时也将他围困在了其中。
“不要……不要走!风儿……”
现实世界,国师大人的意念仍在梦魇之中挣扎,口中呓语连连,似哀求、似呼唤。管潮声一直守在他身边,用婢女递过来的湿布给他擦拭额头和手心,并以满含担忧的目光紧紧注视着他的睡颜。
过了一会儿,这人总算安静下来,不再胡说梦话。看他睫毛轻颤,似乎将要醒来。
一旁的婢女连忙出去端了汤药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冲王爷蹲身纳福,自觉地退出门外。
“你终于醒了。”管潮声见他张开眼睛,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语气不由地带上一分庆幸。
银霄呆呆地看着这人,半天没有开口。他的心脏仍在隐隐作痛,被那梦中的场景肆意挫磨,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外界的事物。
平流王看他眼神发直,心里打了个突。连忙轻声安抚:“你别急,不是还有我么。皇兄那边知道生儿病了,怕你着急上火,特意让我告诉你,缓几天再赶路也不迟。”
——是了,他现在公务在身,还要前去泰山祈福呢。要不是生儿患了伤寒,出行的队伍也不会在这个小镇上停留这么多天。
银霄想起了自己现在的使命和身份,脑子回复清明。转头正好对上平流王的眼睛,眉头皱起的一瞬,便想坐起身来。
他身为国师,管潮声则是亲王,两者本不应该私下结交,何况此人明显对他有着某种意图。两人单独相处本就尴尬,再加上他眼下衣衫不整,岂不是故意引人误会?再者,他也实在不习惯以弱势的姿态出现在人前。尤其是这些狂蜂浪蝶……
“别动!”管潮声按住他的双肩,不准他起来。口口声声说着那套老掉牙的说辞:“大夫说你劳累过度,必须休养一段时间。生儿那边有人照顾,你就别起来了。”
银霄最烦的就是他这一点!明明两个人根本没有那种关系,这人非要摆出一副黏黏糊糊的架势,恨不得人尽皆知。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吃定他了吗?
笑话!
“不劳王爷挂心。”他将肩上的阻碍拂开,固执地坐了起来。然后环顾四周,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是哪儿?”
“我是昨天晚上才到的。听说你累倒了,就把你接到我的私人庄院上来了。”
“送我回驿站。”
“不行!那里环境太过简陋,怎能住得舒心。你不为自己着想,起码也为生儿想想啊。他还那么小,要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
银霄到底顾及崽崽的身体,勉强接受了事实。在他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比儿子更重要了。既然平流王上赶着被他利用,那就估且放任他吧。
管潮声见他态度软化,心中自是高兴不已。又见他神态疏离,以为他还介怀皇上让他前往泰山一事,不免出言安慰:“京城最近乱得很,出来走走也好。唔……算啦,不说这些了。药都快凉了,你快喝了它。”
堂堂一个王爷,双手捧着药碗,做着奴婢才做的事情。他也不嫌丢人。
银霄心里烦闷,不欲与他纠缠,索性接过来一口饮尽。完了又把空碗丢给他,直言不讳地问道:“你是背着皇上跑出来的?”
“本王要去哪里,皇兄也管不着。”难得见他端起王爷的架子,竟是说了这种孩子似的气话。
银霄不置可否,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京城局势如何、各国使者的动向、京郊现世的神秘大坑是否有人调查……绕了一个大弯子,最后问到摩皇与小王子的下落。
他离京的时候,隐约听说那个天坑已经不见了,据说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另外,与厉鸣蝉有关的消息他也在持续关注。这些事情不是说丢开就能丢开的。
如今他最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风儿,要不然以前怎么常听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呢。就算银霄身为男儿,面对两个崽崽的时候,感情终究不同于其他人。
平流王不明就理,还在奇怪他怎么会如此关心一个不相干的小屁孩。因此打趣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还在叫着风儿、风儿。我要是记得没错,摩国的小王子**名就是这个吧?”
银霄乍闻此事被人点破,心里有些难堪。梦中情景历历在目,直到现在仍然让他既怕且痛!
一时动了真火,忍不住冷言冷语地说道:“我和那孩子如何如何,不须你管。王爷以后也不用再把心思放在本座身上!”
“我就是随便说说,怎么就动气了呢?”管潮声爱他入骨,而今见他妄动肝火,忙不跌地表明心迹,“上次惹你生气,我连肠子都悔青了。本王发誓,再也不拿无关的事情委屈你……你要信我啊!”
岂不知,他越是急着表白,银霄越是烦他厌他。当下脸色就不好了,急得咳了两声,居然呕出一丝血来!
平流王吓得魂飞魄散,颤手颤脚地将他搂在怀里,高声叫着大夫!不多时,门外便涌|进十几个提着药箱的民医,排着队地帮他把脉看诊。
大夫们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凑在一起讨论了半天,这才开出一付补血理气的药方。婢女们脚不沾地地按方取药,全都下去张罗。屋里便又迅速地安静下来。
银霄刚才吐了一口血,其实反倒舒坦了许多。这会儿躺在床上,暗怪对方过于小题大做。
管潮声趴在床边,心有余悸地握住他的左手。即使隔着蚕丝手套,依然能够感觉到他指尘的冰凉。于是语气越显怜惜:“我以为你只不过是累着了,没想到情况竟会如此严重。这些庸医瞧不出病根,等我传唤最好的太医给你诊治,必能让你完好如初。”
“不必。”银霄闭了一下眼睛,拒绝他的好意。
他这个“病”是由帝葬莲的剧毒引起,早就已经深入骨髓,无药可医。别说是寻常大夫,就算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如今只是拖着日子,完成最后的心愿罢了……
王爷看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赶忙抓紧他的手,“回京之后,我马上请皇兄下一道旨意,让他为咱们赐婚!”<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