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山西某高地。
“刘天云!刘天云!刘天云呢?”八路军120师独立营营长周炎亮大喊了几声他的营副刘天云的名字,却始终不见有人作答。按常理刘天云该是始终伴他左右的,但是这次情况却有所不同。于是周炎凉将视线从对面鬼子的身上移往了他的指导员程功身上。
程功似是被周炎亮这突如其来的视线所吓到了,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当然,这也与十一月山西的冰冷天气有关。
周炎亮见程功许久没有回话,往地上啐了句,随后安慰似的拍了拍程功的肩膀,示意他好好待在指挥阵地上,便独自端着步枪往左翼阵地走去。
周炎亮端着的步枪是把崭新的中正式步枪,那是他前几天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儿时好友也就是现任的国民党晋绥军独立团团长周志祥那儿磨来的。一方面这时好友所赠之枪,另一方面周炎亮也着实对中正式步枪别有一番青睐。这事说来话长,我也记得不大清楚,只是依稀记得周营长曾经在大伙儿面前开玩笑称:“这******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这把枪,那咱要是把这枪坐在咱们屁股底下,那咱不就是骑在了蒋委员长的头上了吗?”当时这玩笑惹的大家伙儿哈哈大笑,可现如今再次想到这事却怎么也没有心情笑出来了,因为我们被日军土木屋联队包围了!
至于我们为什么被包围,那可以红着脸说我们是自找的!
一九四零年八月时,为了响应八路军总部的号召,我们发动了一系列以破坏华北日军占领的交通线、矿山为目的的破袭作战。这一举动惹怒了日军,可咱营长又偏偏是个不怕死的主,一路孤军深入,进入到了日占区的腹地。很快,我们这股不到六百人的部队被敌人发现,于是日军动用了整整一个联队的兵力以此期望达到全歼我们的目的。于是面对着人数和武器都占优的敌人,我们很快陷入了被动。
周炎亮一路骂骂咧咧的来到了左翼一连的阵地,一连长听闻营长驾到,赶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周炎亮上去就是一脚,然后拽住一连长的领子用枪抵着他的脑壳吼道:“叫你他娘的守住左翼阵地,怎么左翼阵地现在已经比先前往后了一百米?你他娘还有退到哪?退到我指挥部吗?”一连长也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在那儿傻站着,殊不知咱们营长最讨厌这种老实人了。我估摸着若是一连长能回骂一两句或者解释一下原因,营长还能消消气。谁知这样下来,营长更加的愤怒了。然后又是一脚将一连长踹开后,指了指一连的副连长随口说道:“他被撤了,下面你就是一连长了。”
那一连的副连长似是还未反应过来,不过营长可没那么多的耐心,日本人更不会给我们反应的时间!就在我们在这儿扯皮时,日本人的新一轮炮击再度来临。
我赶忙抱住了营长将他扑倒,谁知他居然一把挣脱我,张嘴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干啥玩意?你不去迎敌在这儿管我干啥?”说着他自己也端起了步枪趴在战壕边。因为打了这么多年仗,谁都知道,炮击过后,就是小日本的冲锋!
我们的子弹始终是有限的,根本阻挡不了数量上比我们还要多上一倍的日军部队。很快,左翼的防线再度被突破。我们所能唯一做的,只有拔出大刀,与日军做刀刀见血的白刃战。虽然平日里我们是有专门练过大刀什么的,但是通过这次来看,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功效,至少我们的伤亡依然很惨重。
好容易挺住了日军的这一轮攻击,我们都想让营长早点离开左翼阵地这个是非之地,但我们若是说是担心营长的生命安全,那营长是一定会再次摆起他的臭脾气的,所以这时候便是我这个能说会道的文书出马的时候。
“营长,您看刚才一连已经击退了敌人的一次进攻,咱们是不是再去别的阵地瞧瞧啊?”我小心翼翼的询问着营长,生怕哪个字眼又触碰到他的神经,可莫要再让他骂我了。
嘿,这招还真管用。不知是营长真的觉得我说的有理还是他也不想再经历刚才惊心动魄的场景了,只见他欣然同意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往右翼阵地走去。直到这时我们才松了口气,毕竟日军的主力皆是集中在左翼阵地的,相比于左翼阵地,不论右翼阵地还是后方阵地都是安全的多得多。
好说歹说送走了营长之后,新上任的一连连长附在我的耳边轻声问道:“文书,你说咱还有援兵吗?”
“援兵?呵呵,一连长,您觉得呢?”我听后只能干笑了几声,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可以再说了,毕竟援兵这回事,正如我方才所回答一连长的,只能呵呵了,根本不指望!
穿过敌人的炮击区域,我和营长辗转来到了右翼,那是二连所镇守的地方,同时我们一直在寻找的营副刘天云也正待在右翼阵地像模像样的指挥着呢!也不知怎的,营长瞧见刘天云便气不打一处来,兴许是许久未找到吧,只见营长习惯性的抬起他那早已踹人无数的黄金右脚对着刘云天副营长就是一脚。哪知这下可好,刘云天居然躲了过去,紧接着他也觉得随意的躲过营长的惩罚并不对,于是立马又定住了身子似是在等待营长再次的惩罚。
不过这一次营长仅仅是摆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咬牙切齿的骂咧了几句,便恢复了严肃的神情沉声道:“那个,这边的防卫怎么样啊?”
“是!营长,目前为止一切安好!”见营长并没有要整自己的意思,营副立马来了精神。
“你瞧你那出息!能不吹牛吗?不吹牛你会死啊!”这回轮到二连长发牢骚了。说到这里,您一定会问,为什么二连长敢这么和咱们营副说话呢?别急,待我娓娓道来:“首先在咱们共产党的队伍里军民如水亲如一家,不像国民党那帮装腔作势的家伙们整天长官长官的阿谀奉承个不停,更别说咱们内部的上下级关系了。咱们都是兄弟,自然等级观念也就不那么强了。其次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在咱们独立营那是能人者居之,说起咱们的营副那是上头派下来的,说实话他长征到现在打了几年仗居然一个敌人都没杀过,还不如我这个文书呢!所以在咱们营自然是地位比较低了。不过营副倒也不怎么在意,每次调侃他他也只是悻悻的摇摇头笑而不语,这一点倒是使我尤为佩服他的沉稳与耐力。”
营副听后,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准备反驳二连长,反而立马改口道:“哦,是的。二连长说的有理,这日本人的炮火确实比较猛。”
“听你说的就好像小日本的步兵不厉害似的。”而连长再次插嘴道。
“咳咳!”似乎营长也对这种不合时宜的轻松气氛敢到不满,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额,这样吧,一连那边也打的比较凶,损失呢比你们这边大,我的警卫排已经调给一连那边了,你们有什么困难就提吧,只要不是兵员的问题老子我周炎亮一定尽力替你们解决。”
“额······”营副和二连长同时陷入了沉默,显然他们存在的最紧要的问题也是兵员不够的问题,毕竟小日本是以一整个联队来对付咱们区区一个营,人数的压制不管在哪个阵地上都是现今存在的最主要的问题。
营长见他二人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里仗头来,早已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最终他积压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好了,我就再给你们两挺机枪吧,好了就这样。”说完他两袖一甩,便快速离去了。
我正要跟上去的时候,营副拽住了我:“诶,文书。”
“干啥?”
“那个,我听说晋绥军独立团团长周志祥的部队就驻扎在附近······”
我听到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还真被我猜对了。于是我赶忙甩开了他拉住我袖子的手:“你疯了!去求晋绥军?你咋自己不跟营长说去?”
“我······我不是怕说了会被营长骂嘛。”
“怕?你还知道怕?那我就不怕啦!”
“哎呀,你不是经常吹牛说你是营长身边最亲信的人嘛,你也知道这么打下去咱估计都得壮烈喽。”二连长闻风居然也加入了这个话题的讨论。
我去,竟然连二连长都这么说。不过其实二连长说的句句在理,在这么打下去咱们非得壮烈不可,况且就算壮烈了也未必能把对方土木屋联队全部拉下水,这才是最恨人的。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没有人愿意去往这方面想也没有人愿意提出来,因为大家早已把生死交给了营长,是的,从进入独立营的那天起我们就把生命交给了他人。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因为我们相信,相信我们的营长能把我们带入一条活路上,这种时期,尽管死的人不计其数,但我们仍想活。
于是我回了他二人一句:“好吧,我试试。”说完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两步作一步跟上了早已走远的营长。
“那个,那啥······”我支吾了半天也没敢说出口,尽管在一分钟前我还信誓旦旦的和营副与二连长保证过。
不过令我感到非常诧异的是咱们的营长对于我方才那拖泥带水半天却还没讲出我想讲什么的行为居然表示无动于衷。我小心翼翼的望向他瘦弱的脸庞,那轮廓分明似是被削尖的下巴显然不是营长他爹妈赐他的天生英俊,而分明是许久未吃饱饭而饿的。同时他的眼睛也深陷下去,上面布满了血丝,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咱们的营长似乎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我这样想着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难过与痛心,当然我的性取向还是非常正常的。只是我对于眼前的这名我们精神上的支柱,我们确确实实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依赖,这种依赖源于何方,我想我自己是非常清楚的,并且我还打算继续依赖着他,依赖这个已经非常疲惫的家伙。
远处的山绵延不绝,远处的敌人也像绵延不绝似的,这是我参军以来第一次和敌人面对面的打阵地战,我,或者说我们都清楚的知道:我们耗不起。于是这时二连长和营副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将他们的话复述了一遍,以我的名义:“那啥,营长。咱们这么打下去忒亏了,估计全营壮烈也不一定能干掉土木屋联队的一半。”
“嗯哼。”周炎亮哼了一句,似乎在暗示我继续说下去。
“我······我听说那个晋绥军独立团团长周志祥······”一边说着我一边打量着营长,观察他的脸色的变化,虽然是在共产党的军队,但观察上司脸色这一点还是必修课,尤其是周炎亮这样动不动揍人的上司。
我可以明显的观察到周炎亮听到周志祥三个字的时候脸部抽搐了一下,于是我便不敢在说下去了,身体也不由自主的远离了营长。这是所谓的条件反射吗?毕竟这下可能又免不了挨打的命运了。
谁知周炎亮居然从嘴里蹦出了那样不寻常的两个字:“也好。”说是不寻常是因为我们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不可一世的周营长居然会请求别人的帮忙,而这个别人还是个国民党!
紧接着他又吩咐道:“周志祥是老子的童年玩伴,你现在立刻骑马去找他,就报老子的名号,问他想不想杀鬼子,他就会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平淡,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像是死人一般,完全褪去了平时的锐气。
不管怎样也好,得到了营长的允许我们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于是我赶忙回复道:“是!遵命!”说完我便准备要起身,毕竟不知小日本何时会再度发起进攻,得动作快些才行。
就在我准备起身时,周炎亮在我背后说道:“嘿,文书。你是咱们这里边年纪最小的,我还真不放心把这重任交给你呢!”
切!居然敢不信任我!不过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又恢复到先前那种不可一世的语调了,看来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所向披靡的周炎亮,这样一来我感到了莫名的安心。大概是只有这样的他才会带领我们继续前进继续杀鬼子,继而活下来!
“好啦,交给我了,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说完我便挥鞭一拍,随着白马的长啸,匆匆离开了我们的阵地。这一别,竟是永别······
冒着炮火(说是冒着炮火其实也仅仅是行进过程中耳边不断传来的炮火声,当然这也预示着日军对我们独立营的新一轮进攻再度开始。),走了将近有一个时辰才来到周志祥的阵地。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是以穿着浅蓝色军装的我一路闯进周志祥营地无人阻拦。当然这也暴露出周志祥这家伙训练士兵不够有素,要是换在咱们营,管他来的是谁,就是咱们八路军的首长也得请他出示证明才可放他进。不过环顾一下周志祥士兵的装备,乖乖,清一色的中正式和三八大盖,真是惊讶甚为杂牌军的他们居然还能配备这么好的武器,难怪周志祥这家伙被称为晋绥军中王牌的王牌呢!
我简单将来意向周志祥帐外的卫兵说了一番,周志祥听后赶忙从帐中出来,彼时他还穿着睡觉用的衣物,当然这也难怪,毕竟此时已是晚十一时了。可是远处我们独立营的阵地却仍然是光火通明,想是日军不要钱的炮弹再做烟花表演秀吧,当然你往往有命看个表演的开头,到表演结束时,兴许你已经升天了。
周志祥还真是讲义气,听到咱们营长求他,嘴中嘟囔了一句:“这小子竟然会求人,看来······”嘟囔完,他从腰中拔出手枪往天空中一指,伴随着“砰!”的枪响,他对一旁的传令兵说道,吹起床号让大家伙儿五分钟之内整理好装备,告诉各个营长,咱们去打小鬼子!说完,他又转向我:“小兄弟,带路吧。”
我们一路奔袭,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咱们独立营的阵地,当然,最先到达的是周志祥的骑兵连。可是眼前的一切······好吧,我已经不想再说些什么了。很显然,土木屋联队已经清理干净眼前的敌军并且打扫完战场后扬长而去。阵地上所剩下的仅仅是身穿蓝色军装的我的兄弟们的尸体。那些被炮弹炸开的弹坑里也堆满了残缺的单条胳膊和腿脚。
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承认我实在不愿意在一帮国民党的面前痛哭流泪,然而他们刚才却还心急如焚的一起赶来救援,此时此刻我也不愿意领他们的情,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帮到。他们唯一帮到我们的就只有看着我的弟兄们的灵魂升天。不,也许他们并没有升天。他们兴许还在怨恨我为什么没有动作再快点,哝,您瞧,营副还在那儿一脸鄙夷的望着我,二连长和新上任的一连长也在幽怨的望着我。咱们的营长却好像在笑,他好像是嘲笑,嘲笑日军终究没有把这帮深入他们领区的八路军给完全消灭掉,他又好像在嘲笑日军废了好大的功夫浪费了多少炮弹却连敌人阵中年龄最小的一名小孩都没有炸死,他又好像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简直像傻瓜一样以一营之力对抗敌人的一个联队。可最终,他令人恶心却又令人难忘的嘲笑丑样消失在了星空之中。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流星划过,很久很久以后,我想到了一个很有艺术内涵以及逼格很高的名词来形容我所瞧见的景象——星辰的跳动即是爱。
“唉,小子,你老家哪里的?”周志祥问我。
“我老家八路军120师独立营的。”
“哼,小子还挺念家。在哪儿打鬼子不是打?来我们团干我的传令兵怎么样?你还是共产党,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姑且先干着,至少有鬼子可以杀。”
“随便,反正我已经背井离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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