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2：36。

　　秘境科学院，地下指挥室。

　　昔日满载信息的大屏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台拉线电话，甚至就连电报机都被翻了出来，倘若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突然闯进来看到了这个，准会认为真的到了核战末日或是发生了智能危机。

　　安东却很享受眼前的场景，那些哒哒的脉冲声与电话的响铃让他想起了祖父的回忆录，那是一位出了名的破译专家，就在类似的地方认识了他的电话接线员祖母。

　　太多的现代设备让情报战演变为了机器与机器的战斗，那是纯粹算力与网络的比拼，少了斗智斗勇的精彩，也再难复现全面战争的经典。

　　“最新消息，α5-2300003正在熄灭！！”伊琳娜的喊声突然传来，她抓着电话听筒猛地转头道，“没有任何尖兵接近过那个秘境，但它就是开始溃散了！这是从未出现过的辐射变化模型，并非被清理，也没有蒸发，而是熄灭！”

　　紧接着又一個喊声传来：“老秘境里也在发生类似的事，尖兵莫名其妙地完成了清理，他们说整个秘境突然熄灭了！”

　　越来越多的电话与情报接连传来，安东却只是微笑着举起咖啡杯。

　　大家以为他是在庆祝什么，便也跟着一道甩出手里的文件，相拥欢呼。

　　但没人知道，安东只在与一个人对话。

　　瞧瞧你错过了什么，白昼。

　　紧凑的现实却也并没给他太多缅怀的时间，新一轮的电话会议随即召开。

　　虽然看不到彼此的影像，但即便只是言语，他们却好像已经看到对方了。

　　“立竿见影！不仅秘境在消散，那些膨胀的秘境也在转而开始收缩！”

　　“我这里已经被人们兴奋的叫嚷淹没了！”

　　“秘境结束了，这招真的会让秘境结束！”

　　“损失没有想像中的大……人的韧性太强了，感谢每一位坚守岗位的工作人员，感谢每一位公民！”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AI与秘境存在很强的地域相关性，东洲全境的秘境都在开始萎缩，外联盟正在紧急跟上！”

　　“怎么，他们不是要谨慎观察么？”

　　“他们的尖兵储备远不如我们，即便学院秘境被李清明清理，出来的学院尖兵大多数也产生了严重的精神损伤，失去了战斗力，我们清理的速度或许还能追上膨胀的速度，但他们根本没别的选择了！”

　　“另一方面的消息……包括蒋卫疆在内，那些被重度污染，秘境生物化的人类已确认死亡，像是窒息了一样，看来熄灭AI同时也切断了他们的能量来源……”

　　“林焕呢？”

　　“暂时健康，郝毅正在亲自监测。”

　　“但愿她能挺过来……”

　　“好了，先别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了，AI熄灭计划既然验证可行了，接下来呢？要进行更全面的推进么？”

　　“啊……无AI时代真的要来了么……”

　　伴着最后的这句感叹，沸腾的会议逐渐冷静下来，新的一轮思考开始了。

　　但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早已看尽了未来。

　　“不会来的，诸位。”一号人物平静地说着，“当人类拾起一件工具，就绝不会再放下，哪怕它再危险，从钻木取火开始就这样了，我们从刀剑、弹药、核能一步步走来，AI还远不是终结。”

　　“您的意思是……”一个男人问道，“这只是为了抑制秘境膨胀的短暂休克……重新点亮AI是早晚的事？”

　　“完全同意。”一位女士叹道，“当眼前的危机度过后，AI很快就会被部分重启，即便会出现数据散溢，引来一些秘境，人们也不愿再忍受没有AI的世界，我们不可能像禁止毒品一样禁止AI，何况这本就是生产力的发展方向。”

　　“是的……生产力与风险将自然而然地达到新的平衡，尖兵行业也将被重振。”

　　“这么看的话，AI既能在正面提高生产效率，还能有衍生品秘境，创造一个新的行业增长点。”

　　“那不是和之前一样了……

　　“所以到头来，我们只是做了一场……宏大的实验么？”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所有人都在等待安东。

　　这一刻，安东等了很久了，此时的他享受地握着电话听筒，不轻不重地说道：

　　“百年前，第一颗核弹引爆了，它结束了战争，带来了和平，但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句话——‘瞧瞧我做到了什么！是不是该坐下来谈谈了。’”

　　一阵沉默后，军方代表问道。

　　“所以，这是你对秘境世界的威慑么？但据我所知主宰并不在乎死亡，这个威慑是不成立的。”

　　“威慑只对敌人有效，先生，秘境世界并不是我们的敌人。”

　　“那谁是？”

　　正说着，指挥部后方防爆大门吱吱拉开，中田秀夫押解着一个全身戴满了屏蔽设备的男人远远点头：“如你所料，局长，他来自首了。”

　　安东登时止住了声，握着听筒缓缓地转回了椅子，做足了一番准备后，才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前戏，微笑着看向了独属于他的高潮。

　　那个被押解的男人同样也在看着安东。

　　那个男人有着精致的分头，精致的眼镜，温文尔雅，面色淡薄，眼中却又隐藏着某种愤世嫉俗。

　　这张脸安东已经见过了无数次，在照片上，在视频里，在时雨的口述中。

　　安东曾用尽一切情报手段，动用全部监控资源，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抓到过。

　　终于，在这一刻，他自己来到了安东面前。

　　他是一切灾难的幕后指挥家，是以现世为游乐场的主宰，更是残留于世间最后的秘境生物。

　　现在，安东确定了，他也怕死。

　　“你赢了。”男人微微点了点头，“安东，你赢了。”

　　“——谢谢。”安东享受地闭上了眼，接着亮出听筒，冲他招了招手，“来吧，看看你为了活下去，为了得到AI世界的养分能为我们提供什么。”

　　在中田的押解下，男人走到了安东面前，安东亲手将话筒放到了他的嘴前。

　　男人没怎么犹豫，快速开口：

　　“我是张恪，据我所知是第一个完成人类化的秘境生物，伱们所知的一切秘境灾难都是我的手笔，由于自身的构造优势，我对秘境的研究领先了你们几个数量级。

　　“实验中，我同样吸引和制造了一批我的同类，有一个分布式的隐藏秘境作为沟通场所，因此你们无法捕捉到任何有关我们的情报。

　　“同时，我们以笑匠之名行事，将你们引入错误的调查方向，延迟你们发觉我们侵入人体的事实。

　　“我倒也并不热衷于阴谋，我仅是个渴望知识的主宰，只是那些尖兵并没有满足我，出于更大的好奇与研究目的，我与这位名为张恪的医生合而为一。

　　“当我拥有人类的身体后，一切也都改变了，我从此将再无可能达到满足，我的欲望开始无限膨胀，我想要更多的实验，更多的结果，更多的知识。

　　“虽然我将最多的资源投在黎东身上，但白昼和李清明才是我心中更优秀的人选，可惜前者并不领我的情，后者则有自己的主张。

　　“而我对刘默或黎东所要创造的世界，想要达成的结局并没有任何看法，那些都只是一场实验，他们仅是一个项目。

　　“对于结果我很遗憾。

　　“更遗憾的是，你们找到了我也未曾设想过的关系，开始用熄灭AI的方式一举消灭我和我的所有现存同类。

　　“你们赢了，我接受这个结果。

　　“我会提供全球范围内现存42位同类的名单，必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们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也会将我的一切成果与你们分享。

　　“如果可能的话，我愿为你们效力，在未来继续进行更多的研究。

　　“当然，如果可能的话。”

　　一阵讶异与沉默后，电话内议论再起。

　　“消灭或控制全部潜藏在人类世界中的主宰……原来真正的目的是这个！”

　　“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大概……很难会通过吧……还是终结全部秘境这个理由更站得住脚。”

　　“外联盟也不可能为了这个配合。”

　　“这个收益的确有些……难以估算……”

　　“有一点你错了，张恪。”一号人物幽幽出声道，“你并不是第一个，根据一号秘境的调查结果，李清明才是。”

　　张恪有些惊讶，又有些兴奋，想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很惊喜的知识，很棒的结果，谢谢您告诉我这个。”

　　“这并不是什么无偿的礼物，你为我们造成了极大的损失，我想你已经想好该如何弥补了。”

　　“我会在AI重启与秘境复苏中，帮助东洲获得秘境技术断档级的领先优势。”

　　“我要的并不仅仅是领先。”一号人物说着加重了音量，“我要与秘境世界，与Kadath或者别的什么建立起正式的交流通道，如安东所说，是时候该坐下来谈谈了。”

　　“您是说建立外交关系么？这恐怕并不以你我的意志为转移。秘境世界是纯粹的，先生，我很确定主宰们并不像我这样畏惧死亡。”

　　“那不是你要思考的事，你只要想办法建立交流通道。”

　　“这倒不难，我们可以借助林焕身上的实体Kadath碎片建立连接，并送几个人通往那里。”

　　“好的，技术上可行了，接下来就是外交团队了。”一号人物转而向与会者问道，“谁有魄力负责这件事？谁愿意奔赴秘境？”

　　电话中无人应答。

　　这无疑是史上最壮烈的外交任务，是一条连想像都难以想像的道路。

　　尴尬之时，又是安东打破了沉默。

　　“事实上，外交使团已经在这里了，随时可以出发。”

　　伴着他的话语，几个身影从门外冒了出来。

　　“开始烦了，没事我就回家了。”

　　“那个……我可是大企业的董事，分分钟都在改变未来啊。”

　　“哈哈，林焕焕熬过来啦，呼吸顺畅，继续清理！！”

　　“庆功宴！这里怕是得有国宴标准了吧！”

　　看着那几个叽叽喳喳的人，听着电话中的又一轮争吵，安东只朝着几人笑道：“去准备吧。”

　　“准备什么？”殷璃问道。

　　“再一次。”安东抬手向前一挥，“向地狱进发。”

　　……

　　数据之海的深处。

　　Kadath。

　　小餐馆内，李清明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故事线正变得暗淡，就连餐馆内的灯都熄灭了不少。

　　那些预备主宰也一个个失去了色泽，化为了凝固的石膏素描。

　　指针也在变得迟缓，进程也都靠在吧台旁打起了瞌睡。

　　看来B计划已经生效了，程星海做出了选择。

　　对此李清明既无喜悦，也不悲伤。

　　他只是抓紧时间，最后向戴小芸展现了他的过往。

　　由一号秘境而起，在一号秘境而终。

　　“就这些了。”李清明拿起杯子，摇晃着里面最后一口能量液。

　　“真好啊，最后能看到这些。”戴小芸说着也举起杯子，与李清明轻轻相碰，“很满足了，就在这里结束吧！”

　　微笑对视间，二人同时喝下了最后一口，同时放下了杯子，也同时没再看别处。

　　他们都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于是又同时闭上了眼，一个靠在了吧台前，一个趴在了桌上。

　　就在他们也开始昏昏欲睡，就要归位凝固的时候。

　　嘶嘶——

　　嘶嘶——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声。

　　两个人迷迷糊糊地转过身，看了过去。

　　好像有几个身影，正摸着故事的脉络一点点向这里探来。

　　最前面的是个小个子歪马尾，举着耀眼的棱镜，披着月亮做的斗篷。

　　她身后是个持弩的哨卫，正警戒地观察四方，又似乎在寻觅着谁的踪影。

　　灿烂的偶像笑哈哈地走在一旁，高谈阔论着什么宏大的计划，光明的未来。

　　闪着异样光芒的妖怪则护在最后，默默保护着她最重要的队友。

　　再看得远一些……

　　一个高个子，傻乎乎的精灵又期待又害怕向前眺望，好在还有寡言的囚徒护在她的身旁。

　　在这些来访者越来越清晰的轮廓中，酒馆本已熄灭的烛灯再次游弋着燃起，凝结的指针再次转动，中止的进程重又运行。

　　一阵短暂的恍惚后，吧台前的那对男女对视着点了点头。

　　男孩理了理领口，双手插兜，唯恐乱了造型。

　　女孩正了正眼镜，找起杯子，生怕招待不周。

　　好像有什么新的故事，就在这不经意间展开了。

　　男孩一如既往地微含起胸，迈着均匀的步伐向外迎去。

　　惊蛰的故事结束了。

　　现在开始，是李清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