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傍晚。
天气本来差强人意,可临近傍晚时突然就起了大风。渭阳城连月来因屡伤人命,再加上年节时候客商们也纷纷回家,整个小城竟显出一副阴沉萧索的气氛。街上码头上早就没了人影,也于是近百的兵士从巡河署衙里出来再登上租借来的渔船商船,一路上居然毫无滞碍。短短半刻钟的功夫,船就已经出了港,不久就将渭阳城抛在身后一边暗沉的影子里。
李凤宁站在船头看着大海,脸色没比暗沉的天色明亮几分。
她如今将将才满十九岁。
前头十几年在魏王府,有一大半时间她都是满心愤懑。她虽不好意思说自己如何出色,可也不至于丢人。偏偏亲父过世之后,亲娘眼里就没了她的存在。所幸姨母与外祖母对她疼爱有加,总算没养成个偏激的性子。可李端只要脸色一沉,她心里依旧会升腾起冲天的怨气。
可现下回头看看,即便那些只是年头发生的事,却依旧让李凤宁觉得自己真是小题大做。
春天的时候,出个游而已她就能差点没命。眼下顶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衔,才踏出京师地面,她就能碰上太守自盗和贼寇伤人的事。巡个官仓而已,却被她巡成带兵杀贼的结果。先想到回京会面对多少责难疑问,次又想到她回京师也回不去魏王府。
回京之后,前途一片渺茫。能教导和容许她的姨母和外祖母已经不在世上,太女变成皇帝之后显然也不能太过偏袒“皇妹”。而过去的魏王府再不济,至少也以“年幼不知”替她挡过许多责烦。
现在,只剩她自己了。
立于朝上,谁管你年纪多大。从今往后,旁人眼里只看一个“五皇女”。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需要她自己负责,再不会有人提点,更不会有人纵容她的无知和错误。
她的未来,简直就像她眼前阴风呼啸的海面一样。
暗沉到根本看不清,路在哪里……
“……殿下!”
李凤宁一眨眼,偏头看去,却见是萧令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她略一缓神,再扫过周围海面,目光落在礁石上仔细辨别一下,“方向没错,照我画的图继续行船,再有一刻钟就该到了。”
“是。”萧令仪本来就不是来问路的,她愣了下以后才应了声。
李凤宁见她说完也不走,才反应过来,“还有事?”
“殿下……”萧令仪虽然不嘴笨,也不是多伶牙俐齿的人,见李凤宁一眼瞟过来,嗫嚅一阵索性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直说,“等到了地方,殿下就不要下船了。”
李凤宁眉头微蹙,“怎么?怕我碍事?”
“当然不是。”萧令仪心里一急,目光忍不住朝李凤宁包着厚重纱布的手上一歪,“刀剑无眼,贼寇凶戾,殿下如今伤着……”
这不就是“怕她无力自保,去了隐岛反而碍事”的意思么?
萧令仪话一出口,自己也觉不对,讪然住口。只是她的眼神却益发坚定,抿紧了唇的样子,倒像是李凤宁如果不允,她就能立刻把她绑起来不让她下船的样子。
“那你呢?”李凤宁眼睛微眯,声音里添了几分冷然,“你站在这船上便是不从母意,往大了说是我引诱你忤逆。等下你若没事便罢,但凡有些损伤,整个萧家都要与我结仇。那你是不是也该留在船上?”
李凤宁看着萧令仪张口结舌的样子,心里莫名升起一点快意。
“等下登岛之后,抓到谢云亭你打算如何?”
李凤宁一时没有忍住,将心底的迷茫和阴暗释放了出来。
她打小便立志做个贤臣。她辛辛苦苦读书,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做官。她想要外放,先从小官做起,了解民生学习细务,待二三十年后累积到足够的经验和资本再回朝辅佐皇帝。
现在外放是想都不要想了。而一旦回京,只怕立刻就有一堆同室操戈、手足阋墙的破事等着她。
所以,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萧令仪不知母父双全,还有个隔房的堂兄疼她如亲妹?凭什么她能顺顺当当,从来不用瞻前顾后以至于养成如今这种疏朗的性子?
李凤宁这话,说得萧令仪也是眼神微变。她眉头慢慢皱起,“真抓到了,”她神色凝重,“只求殿下秉公办理。”
这下子,轮到李凤宁讶然了。
萧令仪不顾其母刺史萧明楼的禁令,就连假装去青楼的招数都使出来也只为来渭阳查探谢云亭的消息,可见不仅为人执着,也是个极重旧情的人。而谢云亭到底是曾经的朝廷命官,一般贼寇能招抚,她被抓到了就只能是个抄家灭门的下场。
“当真?”李凤宁言语里透出明显的不信。
“在宁城,认识谢云亭的都知道她怜老惜贫,是个好人。刚刚开始的时候没人相信她会落草,可时间一长,连璩姨都相信了。”萧令仪的神色里一派认真,“这几年里,我查到过很多似是而非的消息,而现在我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隐情,还是她从来就是个善于伪装的坏人。”她看着李凤宁,声音一定,“但是这件事我既然开始做了,就要做到最后。”
有始……有终吗?
李凤宁看着萧令仪。
“如果这其中有隐情,如果她是被人冤枉的,那么至少还有我没有放弃她。”萧令仪声音微沉,“如果她真的杀人如麻,那么阻止她继续作恶,也算全了她与我的半师之谊。”
萧令仪那张比李凤宁还要稚嫩些许的眼睛里,此时却一片沉稳坚毅。因为这正是她心底所想,所以她坦然地直视着李凤宁。
她的目光真是……
稳定。
明明这个仅在咫尺的隐岛上,有她追寻了两三年的结果。她或许会亲眼目睹,那个她当成老师的好人变成穷凶极恶之人的铁证。
但是李凤宁却丝毫找不到任何忐忑动摇的迹象。
萧令仪能贯彻她的想法,那么……
她的初衷呢?
李凤宁眨了眨眼。
她的那个“成为一代名臣”的初衷,为什么就不可以实现呢?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易做的事,而她现在只是换了个方式。或许更艰巨了一点,但是没有任何人能现在就断言,李凤宁无法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妹”而已,她又不是被褫夺成庶人,这辈子都无法踏足朝堂。
她是要在比自己预想的付出更多努力去达成自己的梦想,还是要从二十岁都不到的时候就开始怨天尤人然后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这似乎并不需要选择。
李凤宁闭上眼睛,缓缓地吸气,再吐出来。即使暗沉的海面上继续阴风怒号,她却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
“凤宁多谢令仪金玉良言。”李凤宁抬手,极其郑重地朝萧令仪一揖。
听不见李凤宁心声的萧令仪自然莫名其妙地唬了一跳,呆怔好了一瞬后,连忙跳开又手忙脚乱地回礼,“殿,殿下言重——”
“到了!”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从船尾大喊一声,“隐岛到了!”
两人同时住口转头,果然,隐岛已经可以看见了。
“殿下!”萧令仪猛地回头,目光灼灼,连嗓门也大了很多,“您还是……”
“贼寇摸上船,以我为质该如何?”李凤宁眉头一压,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制止了萧令仪继续往下说。
萧令仪一时间竟无法找到两全之策。她也不是纠结拖延的人,一咬牙便做出决定,“那就请殿下不要远离我身边。”
李凤宁又不是热血冲头想要自己操刀砍人,自无不允。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渔船离码头越来越近。“扑”一声闷响之后,船身撞上了水下的木桩。
李凤宁与萧令仪本在船头,下船也是最快。她双脚踏上隐岛一片连一片的木筏之后,朝远处扫了一眼。
隐岛形似弯月,外沿一圈是高崖,内里环抱着一片平坦的滩地。这片礁石嶙峋的滩地比起外头不过就是全在水面之下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实地,所以贼寇们才想出木筏连着木筏的招数,生生在水面上铺出一片地方来。下边既然是空的,上头也造不出什么屋子,所以任谁只要踏上木筏,只一抬眼就能看个一清二楚。
最深处山壁洞口里有火光摇曳,隔老远都能看得清楚。洞口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似乎正在搬运东西,最边沿那些筏子上已经堆满了一只又一只的大箱子。
“噤声!”站在李凤宁身边的萧令仪也跟着一扫,她立刻回头低喝,“所有人保持安静!”
踢踏杂乱的脚步声顿时一止。从兵营里出来的可比萧令仪要老练,闻言知意立时便压低了所有的声音。李凤宁一双眼睛不曾从洞口方向挪开,见对方似乎毫无所觉的样子,不由得又朝那里踏前了几步。
她眼睛微微一眯,从洞口不由得朝上挪了下。
十日前,她就是从那里……
“殿下?”萧令仪靠近她,低声叫道。
李凤宁回头一看。
这一会功夫,几艘渔船都已经到了。近百号士兵已然整整齐齐地站在她后面。而在她们之前,是一脸杀气腾腾的校尉林继业。
李凤宁又转头望了眼洞口。
那是一群乌合之众,而站在她身后的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兵士。
“如有反抗,”李凤宁弯起唇,让冬夜的寒意在她的表情与声音中肆意倾泻,“就地格杀无妨。”
她声音不大的一句话,却仿佛打开了什么禁制。领头的林校尉嘴巴一咧,“跟我上!”一声令下,撒开腿就朝那里猛扑过去。
一个个士兵带着夜风飞快地跑过她的身边,就连萧令仪在得到她的首肯之后,也随着所有人朝贼寇飞扑过去。
而李凤宁却只是慢慢地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那里走去。
“有,有人来了——”
“老大!”
“快,抄家伙!”
“啊——”
即使前头一时没有注意,隐岛到底地面不大,贼寇很快就发现了朝她们扑过去的兵士。她们本就凛悍,居然也不怕,抽出随身的刀剑就与兵士们砍杀到一起。一时间惨叫声,呼喝声,武器碰撞声简直震耳欲聋。
李凤宁几步跳上了货箱,在近处俯瞰全场。
贼寇虽然悍不畏死,可人数上却居于劣势。在大部分都是二比一的前提下,局面很快得到控制。在天色彻底变黑的时候,大部分贼寇都已经束手就擒,只余下洞口前头还有两三个人在垂死挣扎。而这几个人,在近百号兵士的包围下,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殿下!”衣服破了好几道,身上一道道红色暗痕,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萧令仪急匆匆跑过来,“所有贼寇都已拿下。”
“你怎么样?”李凤宁扫了眼她身上一片片的暗红色,皱起眉。
“我?”萧令仪低头看了看自己,“我没事。殿下你……”
也不知道这萧令仪是不是因为太兴奋而不知疼痛,眼下李凤宁也没法子找个大夫来,只能当她真没事了。“去看看。”她一边说一边朝人群聚集所在走去。
离远只听到拼杀,才走近几步,却闻见一股顺风过来的血腥味。待李凤宁穿过士兵时,看见有人只能坐在地上,有人必须倚靠着同袍。而被捆绑起来趴伏在地上的贼寇们形容更是凄惨。满面是血,唉唉□□还算是好的,开膛破肚肠子外流躺在地上的也有好几个。
只当中一个样子还稍微好些。
她双手被缚在背后,双膝跪在地上,有个兵士一脚踩着她的肩膀,一手拉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头。她起先面上还有几分凛悍之气,在看见李凤宁时瞳孔陡然一缩,眼神里终于露出几分害怕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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