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楼是一家老字号的食馆,因离尚书省六部衙门不远,平时做的都是各位官大人的生意。能开在官衙门口的馆子就便宜不到哪里去,望仙楼能在贴近皇宫的地方开成“老字号”,一餐所费着实能用“不菲”来形容。也于是每到饭点,那提着食盒送饭进衙门的小二倒仿佛成了某种“富贵”的象征。
所以,鸿胪寺少卿季元仁才特别喜欢这里。
“季少卿,您今儿怎么亲自过来了?”望仙楼虽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其实内里倒是厨房比客座要大上好多,门面既窄,迎客的小二也只有一个。不过人少归人少,眼力劲倒是足的,她一眼就把季元仁给认了出来。
“可还有座?”季元仁面色淡然,倒仿佛来这里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有,自然有。”小二笑得殷勤,“您请跟我来。”她一边说一边就朝里引路。
季元仁却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下意识抬头看了看。
蓝天白云下,匾额上金光锃亮的三个大字“望仙楼”仿佛特别不同。季元仁看着路人偶尔掠过的目光里似乎都带着几分仰望和赞叹,表情愈发地云淡风轻了。
望仙楼贵是贵了些,但季元仁乃是诚郡王的亲表妹。瞧她日日跟进跟出的,区区一餐饭食算得了什么?大抵每个鸿胪寺的官员,或者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所有知道她是谁的官员都是这么想的。
可其实,不是。
或许是因为屋里到底比外头暗些,才踏进店门口的季元仁虽跟着小二不急不缓地朝里头雅间走去,表情却莫名地阴暗了几分下来。
季氏在安阳所有的高门大户里只能算个二等,人丁与产业都不算兴旺。她当年跟着李鹄固然有家里的意思,可到底也是她知道凭自己是出不了头的。
但是看看现如今,她又怎么样?
她当年被拔擢为鸿胪寺少卿的时候,还着实高兴了一阵,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可十五年前她是从四品下的少卿,十五年后她依旧是从四品下的少卿。那点俸禄是够吃的还是够用的?
至于她那个“好”表姐……
十五年前她还感激过一阵,真信了她那番“心腹手足”的假话,觉得她舍了“左少卿”只留她一个“右少卿”真是为了那份姐妹情分,想叫她手掌大权,不与旁人平起平坐。
可实际上呢?
不过是因为人多口杂,怕把她那点腌臜事漏了出去而已。
季元仁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除此之外,她那个表姐还是个眼高手低的。素日里总觉得自己天家贵胄,十指都不好沾阳春水,什么烦事杂事都推给她,唯独去到御前领功讨赏从不见她哪里慢上一步的。
只可怜她不止拿一份俸禄却要干三个人的活,还要钉死在诚郡王一辈子都离不得,真真是只要想起就会觉得满肚子苦水汹涌翻腾,却是死活都倒不出一滴来。
也就是……
每年来朝的贡品都能过一过手,她的日子才总算松快些。
否则,谁耐烦跟着那样的“表姐”?
“就是这间了,您请进。”小二也不进屋子,只替她打起门帘,请她进去。
季元仁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哪里注意得到这样的小事,浑然不觉地踏了进去。
“季少卿。”
屋子里响起一道微凉的声音。
季元仁先是一怔,只道小二引错路带她来了有先客的雅间,正恼怒间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意间猛地一抬头,她瞳孔猛地一缩,一声低呼压在喉咙里,差点没喊出来。
多西珲!
“你怎么在这里。”季元仁怫然不悦,嗓门却压得极低,随后下意识地就朝后瞟了眼。
触目所及之内,一个鬼影也没有,才叫她终于回过头正视站在窗边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素色无纹的袍子,身上也没有金银一类的物件,只腰上系了一块青玉佩而已。若他垂眼低首还能有几分秀丽温婉之色,偏偏一双鸦青色的眸子竟像是幽深不知底的池水一样,一瞥之下居然能叫人打个寒颤。
“自然是想要与季少卿说几句话。”多西珲略偏了脑袋,扬声道,“既然贵客已到,铺子就收了吧。”
外头居然有人应了声“是”,听到倒像是刚才引路的小二一样。
季元仁面色一变。
这是怎么回事?多西珲居然能叫人收铺子,区区一个马奴……
季元仁只略一寻思间,便想明白了,随即面色一变。
凭这铺子如何,秦王李凤宁想要买下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对方若真为了“说几句话”而买下一间她经常来用饭的食肆,只怕这说话的内容就简单不到哪里去了。
“王子请说。”季元仁虽然面上努力摆出平常的样子,可到底声音里却透出一股戒备。
这位虽只二至赤月,手里却捏着不少诚郡王的把柄。而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当时可都是由季元仁出头去和他交接,若真要出什么事,她就是个再妥当不过的替死鬼。
“李凤宁待萧令仪,比李鹄待你如何?”
季元仁防着对方拿旧事出来勒索,偏人家一张口就戳她心窝。以至于在短短的错愕之后,季元仁表情都要扭曲起来。
成天混在□□的萧令仪虽叫人闹不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官衔,可看看李凤宁为她做了什么?先带到安阳给了官身,后又拉扯到锦叶赚了一身军功,回来安阳之后不仅给娶了夫君,连住的宅子都给置下了。
但是,李鹄对她呢?
“本官的事就不劳王子费心了。”因为实在戳得太痛,季元仁忍不住反唇相讥,“您先顾好自己,给自己挣个名分出来吧。”
如今京中,只怕不知道这位住哪里的还是屈指可数。可是人家家里有着明媒正娶的郎君,两个侧君位也都还空着,也就马奴这种不讲究的,居然就直接待那里不走了。
“凤宁是什么性子,你也知道。”多西珲却对季元仁的讥刺毫不在意,脸色都没有一丝变化的,“你家殿下就差没指着鼻子说小殿下‘不堪’了,你觉得凤宁会有什么感觉?”
季元仁一呆。
什么?李鹄居然当着李凤宁的面说李安“不堪”?
她活腻了?
“李鹄到底与她是血亲,手底下还会留那么一两分情面。”多西珲显然看出了季元仁的呆滞,只继续说道,“但你呢?”
季元仁这回脸色不难看都不行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给她找的理由是,‘先帝膝下单薄,皇女只得一人,恐丧事上不好看’。”
季元仁叫李鹄说的是“怕甥女孤单”,谁想她却去当面揭短打脸。
多西珲微微挑眉,“你觉得这话,有人会信?”
季元仁一噎。
有没有人信倒在其次,关键是如果李鹄如果上不了位,那么下一位皇帝肯定不会看她顺眼。一旦动起刀子来,她季元仁不是给陪葬的,就是给背黑锅的。
横竖都没好处。
但若是……
一点阴暗汇聚成一个念头,开始渐渐成型,却旋即被季元仁给挥散了。
“季少卿好好想想吧。”
多西珲也不多劝,居然扔下一句话,仿佛没事人似的就出去了。
季元仁原也有些防备,见多西珲居然这么干脆地走了,反倒呆了好一会。只是当屋子静到落针可闻的时候,她呆呆望着多西珲离去方向的眼睛里又重新凝聚出一丝犹豫来。
那犹豫,与她神色中本来就有的阴暗互相催长,竟变成了一丝冷笑。
人不为己,就要天诛地灭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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