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二楼的雅间。
横竖单独一间屋子,李凤宁也不怕旁人侧目,大冬天的也依旧大开了窗子,然后凭栏向街上眺望。她雇了马车一路到渭阳时已是昨天傍晚,又直奔海边,所以到了今日太阳升起才终于窥见渭阳的真面目。
渭阳镇最繁华的大街名叫通海街。从城楼大门起,到海边码头为止。李凤宁正是选了通海街上最繁华的一间酒楼,所以她现在凭栏而望时,便能看见蜿蜒起伏的街道连着一大片半木半石的宽阔平台。有挑妇正踩着一步三抖的木板,自码头边停靠的大船上扛着粗麻包裹的货物上上下下。
不过或许是因为平台过于宽敞的原因,添上那寥寥二三十个人影,反倒有种凄凉萧条的感觉。
雅间门上有人轻叩两声,随后那人也不待李凤宁答应,就直接闪身进来。
李凤宁只道是小二来上菜,待看清楚那人的样貌时,不由朝着那人一挑眉。
进屋的是一个年约十五的少年,虽然穿着一身寻常布衣,却生了一副难得的好相貌。尤其脸上那仿佛重病似的苍白,不仅丝毫不损他冶艳容色,居然更添一分楚楚可怜。只让人遥想,若得这样的人儿蛰伏身下宛转哀求,只怕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
只可惜眼下这少年虽然生得好,一双眸子却仿佛毫无人类的温情。他见李凤宁挑眉不仅不说话,居然毫无半点男儿家的羞涩矜持,直直地与李凤宁对视着。
这个自然就是那个冒充小厮的十四了。
十四所求的是活着逃出燕州,渭阳又是四通八达之地,所以今早李凤宁离开谢家后发现十四消失时,便以为他寻到脱身方法。此刻见他再度出现,便想到大约是那路道不够跟着她安全,于是她随手指了个最靠近炭盆的椅子,“坐。”
十四看了看炭盆,默默坐下。好一会他像是终于缓过来似的,才低低开口道:“码头上的人不知道私仓。”
李凤宁不由诧异,甚至收回在街上巡梭的目光,看向那个表情里似乎透着一点萎靡的少年。
他刚才是去打探私仓的事?
许是见李凤宁好久没有答话,十四抬眸看来,却正好对上李凤宁诧异的目光。他目光一凝,与她对视了一会,然后又像之前那样垂下眼眸看向炭盆。
“嗯。”李凤宁应了声,“刚才我问过小二,好像也不知道。”
“船妇大多很焦虑暴躁。”十四又说,“有人跌了货物,也不见船主责骂。”
“贼寇的消息传开了吗?”李凤宁眉头一皱。
渭阳本身在赤月最东,坐船又能去往南北西三个方向,水路的通达便利简直可说是赤月之首。就算赤月水路多是运货,但船妇要吃喝,商船要补给,在李凤宁的想象里,此地最多的应该就是食肆客栈。再想深一层,本地百姓虽然不会多,但是每日进出的人口一多,那些寻常县镇乡里没有的药铺、布庄,乃至于青楼都应该会有。
但是李凤宁开着窗子吹了这会冷风,不仅见到街上行人的确都走得很快,街对面一排店铺几乎有一半是关着门的。所以如此冷清的模样,大约只能“归功”于荒岛贼寇了。
但是如此严重的人祸,安阳那里居然一无所知……
李凤宁越想,眉头皱得愈紧。
“笃、笃”两声,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客官,小的送酒菜来了。”
李凤宁应了声“进来”之后,便有小二端了托盘进来,然后将冒着热气的小菜放在桌上。但是放完之后,她却没有马上就走,反而拿着托盘立在桌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凤宁便顺口问道:“什么事?”
“小的听说,”小二立时露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她一副说什么机密事情的模样,不仅人凑近了,连声音也压到耳语,“客官您有货物要寻地方存上几日?”
李凤宁一怔,这才正眼看她。
这人不是刚才引座的小二。一般酒楼的小二也分迎客和跑堂,所以李凤宁先前没怎么注意。此时看去,却见这人仿佛有四十岁的年纪,容貌虽生得平常目光却游移跳脱,似乎性子并不怎么老实。
李凤宁立刻明白这小二只怕有什么说道,虽然心里急切起来,脸上却摆出一副很看不起小二的样子。“怎么,你还能替我存了?”她上下看看小二,嗤笑一声。
“小的当然没这本是,不过有点路数而已,赚点辛苦钱而已。”小二神色间闪过一丝恼怒,脸上却笑得更谄媚了,“只不知您要存的是重货,还是泡货?”
重货指的是金银一类占地小而重的货物,泡货则是棉花一类占地大却很轻的东西。这两个词都是走船和存仓的行话,小二这么问出来不仅有懂行的意思,多少也有试探李凤宁的意思。
“什么重货泡货。”旁边的十四突然抢在李凤宁前头开口,“我们小姐要运的是影月绡啦。”
李凤宁看了眼十四。
他一脸不知世事的天真懵懂,声音又脆嫩,与他年纪倒是合得上。
只是……
他是怕她不明白什么是重货和泡货?
“影月绡……”小二脸上顿时显出茫然的神色,“是什么?”
“影月绡你也不知道?”十四一脸鄙夷,“要一两二钱银子一尺呢。这回过年京师里又不能用红的,牙黄和月白色的……”
“十四。”李凤宁见小二明白就出声喝止,然后转向小二,一边皱着眉,“你能找到替我存这影月绡的地方,赏钱少不了你的。”
那小二听明白十四的解释后,眼里闪过一丝贪婪。“实话跟您说,咱们渭阳这里做这门生意的不少,但能存上您那些货的,还真没几家。只是……”她略一顿,一边卖了个关子,“您是要找的明仓,还是暗仓?”
李凤宁与十四对看了一眼。
“这明仓是什么?”她问,“暗仓又是什么?”
“明仓就是一般的仓房,按日子按地方算钱。”小二一笑,“只是小的看您也是个生意人,自然也明白做生意的艰难。一路上这白交的银子……”小二话说一半停下来,一副“你明白的”神气。
而李凤宁还真明白了。
买卖货物,朝廷会收取税银。其中一种为市税,就算赚多少银子交多少税。而第二种则称为“津税”。朝廷在各地设有关卡,货物从甲地到乙地每经过一个关卡,便按“五十而一”缴纳税银。假如李凤宁真要带着影月绡从渭阳出海,则按一匹布有一百尺来算,她必须为每匹布缴纳二两四钱银子的税银。
听上去好像不多,但事实上“五十而一”是国法,而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像渭阳这种海上无法设关卡的地方,直接收“十而一”也都还能算在“合情合理”中。
李凤宁神色不变,“你有法子?”
“这个可是咱们这里的大秘密。”小二故意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若是真能替我省了些许银子,”李凤宁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角子塞过去,“还当重谢。”
“客官您信我就好了,回头若做成了生意,我自然有抽头,若不成也不好意思凭几句话就拿您的赏钱。”却不想小二居然把银子又放回桌上,好像她品性有多高洁一样,“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客官您知道咱们这里不止有航船,还有渡口吧?”
李凤宁眉头微皱,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渡船也可以……”
渭阳地处朱河出海口的北面,所以渭阳东边的水面是大海,南边的那片水面却是朱河。燕州与和州以朱河为界,所以向南过河就是和州。而因为朱河出海口水势湍急,所以向南去的渡口也一并建在了渭阳的东面。
而渡船只按人数收渡资。
“离岸边几里外有个小岛。您只消跟您雇的船说一声,换个地方上货就行。”小二说道,“自然,那处的仓库比这边的明仓要贵些。”
也就是说,一应货物先用渡船运到小岛上,然后雇来运货的船以空船离开码头,再去小岛上把货物全部带走。这样自然而然就免了一大笔的津税银子。
只是这其中……
“这个……”李凤宁看了眼十四,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您慢慢考虑。”小二似是十分明白李凤宁的犹豫,竟是极爽快地不再多说一词,“横竖小的就在这店里,有事您随时吩咐。”
听上去,这个该就是谢太守的私仓了。
毕竟一个小二敢随随便便对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起这种足以抄家灭口的话,不可能没点官府的倚仗。而如果主使人就是谢太守,那自然是可以把这种隐秘捂得严严实实。
只是,如果这小二说的是“岛”……
昨天谢姓老妇说过,贼寇也是从“荒岛”上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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