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错了吗?
梓言平视着前方,在栖梧宫宫侍诡异目光的簇拥下绷直了背。
从很久很久以前,嫉妒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情绪。凭什么姿色身段没有一样能及上他的伎子反而能得到更好的客人,凭什么身世不如他凄苦的反而能更早脱离苦海。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深深地,他必须要将这种毫无益处的情绪深深地埋进心底。所以即使他将情绪表露出来,那也只是因为,这将对他想要达到的目的有好处而已。
梓言在栖梧宫的寝殿前停下脚步,在门前中年侍官疑惑的目光中抬起手,行了一个前朝官员的拱手礼,然后再稳稳地开口。
“臣御前侍笔燕梓言求见凤后。”他抬起眼,毫不意外在他自报名姓之后那一丝疑惑变成了嫌恶,“烦请通传。”
他语调平稳,然后抬头看着不仅是因为站了比他高几个台阶就俯视他的人。
而他的平静,显然带给对方极度的不快,因为梓言觉得他的脸色简直发青了,虽然最后他能甩出来的一句话也只是:“在这里候着。”然后气呼呼地摔帘而入。
梓言瞧了下自己身下的影子,然后抬脚走了两步,直到檐荫下才停步。
初夏时节,午后的阳光渐渐毒辣起来。论理第一级台阶之上就算是寝殿范围了,不到正主允入,他就不该把脚踩上去的。
可是,守规矩哪里比得上他这张脸皮重要。真要晒红晒伤了……
他拿什么去勾赤月至尊?
梓言悄无声息地勾起唇角,眼光透过细细的竹帘朝里头看去。
他饮下那碗汤药,就是为了牢牢占据她心底的那一块位置。可单凭那么一点子决绝,能叫人记几年?陷身泥沼的过去,叫他无论生前死后都无法把名字写在她的后面,但论起勾引人的手段,整个皇宫只怕他称了第二,就没人能居第一呢。
梓言悠闲地站着。
既然前去通报的侍官就是那个在御厨里创出弥天大祸的那个,显然也不会明白“御前侍笔”这个官名到底意味着什么。将他看做寻常争宠的小侍,自然就会晾着他。
不过……
乘着四下无人,梓言放任自己微微露出茫然。
凤未竟不适合掌宫务。
这种一听就是挑拨离间的话,到了他这边就变成了非说不可。不仅因为他日夜随侍在李凤宁身边,更加因为他曾经替她打理过后院。他知道不妥却不劝,等到真发生什么大事了,李凤宁反而会恼他。
但是该说归该说,他倒是没料到李凤宁会一道圣旨把他送到栖梧宫来。
所以接下来,他要怎么办?
梓言慢慢地吸气,又缓缓呼了出去。
真要替凤未竟把那几个榆木脑袋□□好了再回去?
不能打不能骂的,叫他怎么教那个拿鼻子看他的侍官且不去说他,真要教好了又能有他什么好?旁的不说,万一要叫那几个侍官记恨,见天地在凤未竟耳边嚼舌根,真要把凤未竟绕进去了,给梓言脱层皮还不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他又不是随儿那个心憨眼阔的,叫人骂了一通还没反应过来。
但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只怕凤宁她……
“燕侍笔。”前头响起一道柔软的嗓音。
梓言微怔,抬眼的功夫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先浅浅地笑起来,仿佛一直就专心致志地等着里头有人出来。但是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梓言却怔了下。
好标致的年轻郎君。
……栖梧宫下,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的?
“燕侍笔可是来求见陛下的?”那人浅浅弯着嘴角,虽然还不至于构成“微笑”,看上去却能叫人如沐春风。
“是,已经请钟奉侍入内通禀了。”梓言的目光不由的朝他的发髻上溜了一下,再瞧着他的脸,确定自己是真没见过这人时才应道,“请问您是……”
“敝姓萧,觍居栖梧宫下九品君使。”
萧……
端宜么?
梓言心下一跳,不由再度细细打量过去。
这萧端宜论相貌虽不能说顶尖,却是七分秀丽中带着两三分明媚,比起常年苍白病弱的凤未竟不知强了多少。
“之前就听说陛下把萧家公子请回来陪伴凤后,我就一直好奇着,今天可算是见到了。”梓言状似不经意地一扫,见他腰是腰臀是臀的,一身人人穿滥了的宫服到他身上却偏偏透出一股玲珑纤秀的味道。“萧君使,”梓言让笑容朝真切那里滑了几分,“今后要多麻烦您了。”
“哪里,燕侍笔陪伴圣驾左右,今后是我要麻烦您才对。”萧端宜应得十分轻快自然,仿佛他本心就是这么想的一样,“我才从里头出来,倒没见钟奉侍。许是凤后差去做事,来不及请您进去了。”他抬手示意,“燕侍笔请随我来。”
凤后差去做事,所以忘了告诉梓言他已经能进去了?
这话说得真是好听。
只怕是那位姓钟的奉侍有意晾着他,想叫他多晒一会太阳吧?
梓言心下冷笑。
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
若是前头来了什么急件,梓言是来请李凤宁到前头去处理政务的呢?这一耽搁万一出了事,他长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有劳萧君使。”梓言心下恼怒,但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当萧端宜说的就是实情,一边对着他拱手为谢,一边举步跟着他朝里走。
“燕侍笔身上这香味挺别致。”萧端宜状似无意地问起,“是自己合的?”
梓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只道:“我哪里懂什么合香,只是挂来避蚊虫的。”
这却是一句大实话。
他这人挺招蚊虫的,因此每到夏天他可以通身一点金银首饰都不戴,驱蚊的香包却从来都不能落下。至于合香这等风雅的事,梓言虽然一直有心学却从没那个闲工夫,横竖太医局那里有配好的香袋,味道也不难闻,他向来都是拿来直接用,从不管里头装了什么。
萧端宜闻言也没说什么,只附和了一句,“是啊,皇宫里花木多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寝殿后的凉厦。门口通禀唱名一声之后,梓言便与萧端宜一齐走了过去。
凉厦三面有墙,对着外头那面悬了竹帘略为遮挡阳光,初夏时节倒是个通风透气的好去处。而此时一张宽大的卧榻上,李凤宁背靠着凉垫坐在榻上,凤未竟凑过去看她手里拿着的簿册,半个身子都贴在她身上。
那天经地义的,仿佛鸳鸯交颈一般的样子……
梓言只觉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下似的,一时间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燕侍笔?”身边传来一道轻轻的嗓音。
他今生今世,都没法子与她在人前这么亲密。永远都只能偷偷摸摸,永远都要避人耳……
头前的平和与笃定慢慢消失,一股茫然与酸涩弥漫起来。
“燕侍笔。”那声音响了几分。
“抱歉。”梓言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强笑了一下,低头不敢再去看那榻上的画面,急匆匆几步朝那边而去。
“臣有事……”
“呕……”榻上突然传来一声作呕声。
“清容?”
“……凤主!”
“凤主——”
梓言愕然间抬头,却见凤未竟煞白了一张脸,一手推开李凤宁,扭着头“哇”一下吐起来。
这是怎么了?
梓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是他反应不过来,就见钟姓侍官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一把扯下他身上的香袋,“斯拉”一扯,把里头的药撒得一地都是。
梓言脸色一沉,正待要说话。
只听钟奉侍大嚷,“凤主自有身孕以来,最闻不得丁香的味道。你竟随身带进栖梧宫里,到底什么居心!”
……什么?
凤未竟闻不得丁香味?
梓言扫了眼地上对他而言就只是枯枝干叶的一地狼藉,然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萧端宜,本想争辩的时候却看见榻上李凤宁正环着凤未竟的身体,一手轻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偶尔朝他瞥过来的时候,却是皱着眉的。
心里,慌了一瞬。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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