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宁在穿廊里转来转去。
四块一尺见方的水磨砖被她的鞋底摩得纤尘不染,周围一群仆妇小厮几乎要维持不住低着头的姿势,她却还是在那里犹豫不决。
前头几步就是穿廊的尽头,然后只要朝右一拐,再走几步就是魏王府书房的所在地,或者说,她母亲李端在的那间屋子。
于情于理,那都是个她该常去的地方。陛下暗示她,太女明说她,就连她房里的梓言都在她耳边低声说过“好歹先把世女的名头请下来”,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她跟李端不能闹得那么僵,但她就是没法踏出那一步。
再一个多月就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再接下来的一年里至少有两件大事,一个冠礼一个娶亲,她都必须仰仗着李端。有陛下和太女在,这两件事必然难看不到哪里去,可亲娘如果一直挂着脸,对她的风评也无甚好处。与外间普通母女般亲密是没这个可能了,但至少时常请个安,至少见面时能说上几句话却是应该的。
宋章为了这个,都搭了好几个月的梯子了。
她时常跑到李凤宁这里,每回必翻着花样说李端的旧事,且每回必然都要把关键的部分隐去。托词一句她只是长史,不管这个之类的,还不是打着让她自己过来亲口问李端的主意?即便她自己,现下因为秋闱的六试已经过半,也不是找不到由头去见李端。
但是……
她脚下就是仿佛栓了千斤重的枷锁一样,死活迈不出那个步子去。
“大小姐来寻殿下吗?”李凤宁这头犹豫着,那边传来宋章的声音。她一副寻人的模样,自踏到门槛外就东张西望,看见李凤宁顿时眼睛一亮然后快步朝她走来。
“殿下……”李凤宁抿了下唇,“在忙?”
一瞬间,她衷心希望宋章能答个“忙”字出来,那样也就不用她杵在门口磨地砖了。
“殿下正说起您的射试呢,我也答不清几射几中,正巧大小姐自己来了。”宋章看着李凤宁,根本没想掩饰她的高兴,“我陪您进去。”
进去……
李凤宁极快地朝书房门口看了眼,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能蛰了她的眼一样。
“不,不了。”她,“我只是想来禀告一声,射试那天我新交的朋友邀我出去。既然都遇见文驰了,就烦你转告一声。”
随后她也不待宋章反应,飞也似的走了。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王府长史,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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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宫。
“母皇就定下萧家的小子给凤儿了?”太女正君连氏坐在窗边,眉头轻皱看着他的妻主。
尚衣监的宫人正替太女试新衫,正指着袖子说太窄的太女闻言一顿,才抬起头道:“怎么,凤儿跟你说什么了?”
“你也知道那丫头最听母皇的话,她哪里会说什么。”连氏与太女多年妇夫,情分非同一般,说话自然没有顾忌,“是我觉得不太妥当。”
太女眉头一皱,看了他一眼。
“我说的不是这个。”连氏见太女想岔了意思,连忙解释道,“当年若不是萧家没适龄的儿子,也不能是我嫁进来。她们这般的家世,配谁都配得起了。我说的是萧家小子,听说他……”太女正君迟疑了会,“身子不太好。”
“这是怎么说的?”太女猛地转过身来,声音也严肃了起来,“这消息可确实?”
“若真确实我一早就说了,哪会等到现在。”连氏说,“你也知道我身边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前些日子说起各家的孩子,就有人依稀想起当年萧家小子说是去燕州养病的。”
“魏王她见过萧家人,是她说萧家的家教好,母皇才定下来的。”太女说着说着,也不确定了。
“她见的那些都是女人,谁能把客人朝后院里男儿家的闺房里带。”连氏冷下脸,丝毫不掩饰他对魏王的不喜,“再说燕州萧家只是旁支,与京里这家都快出五服了。”
“没出五服,前两天母皇刚跟我提过,他跟燕州萧家的孩子是从堂姐弟。”太女顺口说道,然后语调一转,“那要怎么办?若是在京里,你还能叫来看看,燕州这个山长水远的。”
婚嫁乃是头等大事,所以按着家世人品筛选下来之后,总也要去见见本人才好。女人那头容易,男家的母姨姐妹随便哪里一撞就是。倒是男人这头要略费些周折,高门大户之间多是请与两家均有关联的人家,借着吃酒看戏的由头偷偷见上一面。而到了太女正君这里则更是方便,他只要一开口,谁家的主夫郎君都得带着儿子过来“陪说话”。就像他曾经跟李凤宁说好的,让她偷看一眼也不是难事。
可如今这萧氏远在燕州,也没个让人千里迢迢进京,就只为太女正君想看一眼的道理。如果皇帝下旨赐婚,他倒是非进京不可了,但那时候就太迟了。
“这事,也不能随便跟母皇说。”太女也犹豫起来。
太女这话一说,就是把萧家朝死里得罪。如果是真的总算是对李凤宁好,如果只是传闻,平白添个仇敌不算,也是毁了一门难得的好亲事。
连氏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拿出来跟太女说,现下也只能叹口气,“能有个知道底细的人就好了。”
“对了。”太女眼睛一眨,“燕州萧家的长女……萧令仪,是这个名字,她这回要考秋闱的。”
“她们家还考?”连氏十分诧异,“正四品的刺史了吧?”
“可见怪丫头不止凤儿一个。”太女笑了笑,“横竖秋闱还有阵子,结束之前我想法子把这个叫过来看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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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晴方馆。
此间题名称“馆”,却也是后宫四大正殿之一。如今用着此间的姜贵君乃是先凤后的堂弟,入宫虽晚却极得圣心。尤其近两年来,李昱年纪渐渐老迈,她虽甚少去后宫,却常常会在午后来晴方馆歇晌。
李昱虽然躺在榻上,腿上也盖着薄被,却眉头紧皱一脸郁色。
有个一身华服,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轻手轻脚地在榻边坐下,替她拉了拉薄被,轻声道:“陛下即便睡不着,也闭上眼睛养养神”
“朕这几个女儿啊,真是越大越不省心。”李昱回神过来,却没有依言躺下去,只是转眸朝姜贵君看去,“瑜儿,你说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李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真是叫人没法答。可偏偏她是皇帝,这天下只有她不理人的道理,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当成没听见她的话。
“人大了就不比小时候。见的多了,听的多了,身边要护着的人多了,自然想要的就多了。”姜贵君只是浅笑,表情里一派自然,仿佛皇帝正与他说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话一样。
“老二老三老四几个一直不把太女放在眼里,她们也不想想,太女是朕立的!”李昱这话,是把自己所有的女儿都数落了个遍,“太女也是的,忌这个厌那个,那到底是她亲妹妹。成天跟乌眼鸡似的,像什么样子。”
这话,比前头一句更加不好答。
太女跟几位皇女的确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但正因为这样反而坏事。如今谁不知道她们姐妹几个人人都盯着李昱坐的那把椅子?太女不同普通皇女。人家可以熄了野心安分做人,她一旦被拉下太女的位置就是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另一头三个皇女也没谁又蠢又笨,不过大着几岁就被立了太女,任谁看着心里都不会服气。
“说起姐妹,太女妇夫两倒是对魏王家的凤宁一向爱护有加。”姜贵君接不了这个话头,只能提起另外一个来转移话题,“前些日子太女正君还来问过我,凤宁将要冠礼了,陛下可有透过将来会把她放到哪里。”
提起李凤宁,李昱面色一缓。她看了眼姜贵君,“是吗?”
“凤宁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姜贵君也不会说什么僭越的话,只笑道:“还记得我刚入宫那阵,她人还没桌子高,却在那里大声说将来一定要做超过她外祖母的名臣。”
李昱经由他一提,也想起当时的事来,顿时表情更软。随后她又不知想起什么,眉头微皱,“这孩子,越大就越淘气。”
“陛下若是还没决定给她什么官衔,我在想,”姜贵君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昱的表情,见她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才继续说道,“不如就把她送去太女身边?”
“让她去东宫?”李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姜贵君心下惴惴,但是开了口的话又不能不说完。“太女与诸位皇女到底大了,即便心里想着姐妹之情,也怕抹不开面子。”他小心翼翼地说,“凤宁到底小些。添个她在里头,太女与几位之间的龃龉也好转圜。”
太女与诸皇女之间根本不是“龃龉”的问题,自然也不是谁都可以转圜的。姜贵君不能当着李昱的面直说她们是想抢皇位,只能拐弯抹角。
“倒也……”李昱似是心动了。
“这原是太女正君的请托,我听着倒也不像是坏事,才敢拿到陛下面前提一提。”
“让朕,”李昱慢吞吞地说,“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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