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在解百忧的时候,他经常需要乔装成另外一个人,所以他用过的名字很多。无论是他杀死了原主顶替,还是配合假扮的身份新造,每一个名字都用不了太长的时间。他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自然也不会觉得“十四”这个名字有多坏。
但是,现在的他却喜欢枕月这个名字。
他喜欢听那个为他起名的人这么叫他。特别是当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时,她仿佛总是能察觉他的气息一样,先是身体绷紧一瞬然后立刻放松下来,用那种带着些许无奈却也十分确定的声音唤他,“枕月。”
不是因为这个词的含义,不是因为他对这个词有任何的好感,只是因为那个人这么称呼他,所以这个词就是他的名字。
枕月将身体隐在军营帐篷之间的阴影里,透过木箱之间的缝隙去看营地中间校场的情形。
“殿下好剑法!”校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枕月抿了下唇。
他与木箱之间有三尺,木箱再过去三丈的地方,有一群兵士将两个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像是戎州的佰长,另一个则是李凤宁。她也不知向谁借了一身兵服,穿在身上虽然方便活动,可十分地不合身。
枕月的目光在李凤宁身上流连不去。
相比起秦王的锦衣华服,这一身灰褐色麻衫虽然轻易掩去了她那身上也不知该称为慵懒还是雍容的味道,却反而将她性子里那股凛悍之气彰显了出来。以至于她虽然立在一堆这辈子大概也脱不去粗野乡气的士兵里,依旧醒目得仿佛鹤立鸡群。
“你想说的是‘好看的剑法’吧?”李凤宁嘴一龇,斜睨了一眼之前大声赞好的人,“我耍的剑法也就是个花架子,真要砍人就是找死。”
周围顿时有人哄笑起来。
显然没想到自己马屁拍到马脚上的人在一群人的围观下涨红了脸,嗫嚅半天蹦出一句,“您不是还把驲落大汗给抓回来了吗?就证明那剑法挺有用的。”
也不知是不是李凤宁真看着不像个皇女,旁边居然有人乘机说道:“殿下,您说说呗?那马奴的王帐里,您是怎么把葛鲁米抓出来的?”
这话一出,顿时一片轰然应和声。
枕月下意识地唇角一弯,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居然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李凤宁从定下要“出迎安郡王”到尚书都省里拿了文书再出城门,不过是一个来时辰的功夫,再加上她一路疾驰赶到这里,相信除非是生了翅膀飞过来,否则谁都不能先于她通风报信。也所以,当她说要与安郡王同路回京的时候,番上军队呈现在她面前的,就是没有经过伪装的本来面目。
换了旁人或许仍然会被欺骗,但是以能放下身段直接与下头士兵打成一片的李凤宁来说,至少在枕月暗地里的观察来看,却是要比整日高高在上的安郡王更得人心一点。
这是李凤宁的魅力。
正在与身边人说话的李凤宁,不知怎的,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出现一样朝枕月这里看了一眼。
枕月下意识地朝她迎视过去,但是下一刻,李凤宁就转开了目光。
枕月心里一酸,目光黯然了几分下来。
他死赖着她不走了以后,虽然也曾为她带来许多或许有用或许没用的消息,但是李凤宁主动开口要求他做的事,却仅仅只有一回。
保护李贤。
所以枕月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守在李贤身边的。他甚至想好了,万一李贤离战场太近,他就算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也要保护好李贤。
但是无论他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他却显然没有办法代替李贤生病。
连御医都治不好,他能有什么办法。这种解释或许别人能为自己辩解,但枕月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找理由的人。她要求他看顾李贤,其结果是李贤死了。
所以,是他没能做到她要求……
“十四。”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柔滑凉腻的声音。
这声音初入耳的瞬间,他头脑里一片空白,随即身体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阴寒刺骨的冰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猛地灌进来。
他想要逃跑的,但是手和脚都背叛了他的意志,甚至连他的脖子仿佛也变成了石头一样僵硬死木的东西,让他甚至无法抬起头来看。
“没听见我说话么?”那声音依旧轻软得不着力。然后,有两根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下巴上。指尖甚至没有用力,他的脖子就极其自觉地转动后抬起。无论他有多么不情愿,他还是看到了那个人。
燕州太守之女谢云流……
也是,解百忧之主。
在那张其实没有见过多少回,其实每回都是覆在面具之下的脸庞,却带给了枕月预料不到的巨大恐惧。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是在那个人把手放在他头上之后,那一点点企图逃跑的念头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一阵不见,更漂亮了呢。”那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仿佛鉴赏一件器物似的,对着天光仔细瞧。
凤宁……
凤宁,救我。
只可惜太过浓重的恐惧不仅令他无法逃跑,甚至就连嗓子都好像消失了一样,除非有谁会读心术,否则谁都不能从他只是微颤的嘴唇里听到任何声音。
“谢大小姐若有事,可以直接对本王说。”
那声音虽然满含着一种简直能叫人心惊肉跳的冷怒,但落到枕月耳里时,却化成了一股简直能抚慰一切的清凉。他只不过略怔愣间,就有人伸手拍开了他下巴上的手,然后把他拉了过去。在他的鼻梁几乎撞上那人的肩骨后,一股熟悉又温暖的气息将他包围了起来。
“不过是与故人叙叙旧罢了,秦王殿下真是心疼人。”适才那仿佛大型蛇类一样的声音,瞬间添上了些许轻微到或许只有他才能分辨出来的……
兴趣?
仿佛被强烈的飓风压着一样叫他无法回头看那个人,但是李凤宁的气息却把思考的能力带回了给他。
“听说谢大小姐拒绝了令堂大人的举荐,我还以为你无意仕途。”李凤宁的语调瞬间也落回了平常的样子,仿佛就是在闲谈一样,“倒没想到,居然能在四姐姐帐下见到你。”
“殿下光降一回,掏摸去谢家不少物件。云流也是迫于无奈才重操家祖旧业,否则一家子拿什么吃喝?”谢云流说,“只是殿下若肯赐还些许,就算叫云流转投到殿下府里,也并无不可。”
枕月忍不住一个寒颤。
她说什么?
叫李凤宁收下整个解百忧?
“那些零碎东西叫我当成土仪散得到处都是,如今大概边角料还剩几块。”
就算不用抬头,枕月也能想象到李凤宁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她嘴角虽然会弯着,眼眸却会像冰一样寒冷,那种居高临下仿佛对方怎么都翻腾不出她手掌心的态度,足以叫任何人都心生恼恨。
除了,被她护着的以外。
“那些死物算得了多少?”谢云流却接口得极快,“我说的是殿下怀里这个。”
怀里这个……
有一瞬间,枕月根本没弄明白谢云流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转过头,用眼角余光偷偷瞟了一眼,骇然发现对方的手指正指着他。
解百忧的主人说,只要李凤宁把枕月给她,她就带着解百忧投到李凤宁门下。
换了任何一个人,大约立时三刻就会把他朝外一推。
但是……
枕月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李凤宁,却见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挑了下眉,“谢大小姐果然见解新奇,居然把国之蠹虫当宝一样待价而沽?”
国之……蠹虫?
枕月几乎都不敢去看谢云流是什么表情了。
只听一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此便不打扰殿下”之后,那股子压着枕月不敢回头的气息便突然远去。
“她有那么可怕?”李凤宁这才低头看他,她皱着眉,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脸都吓白了。”
当然……
可怕。
但是,现在他不怕了。
只要有她在。
“我那里还有些事,你是在这里陪我,还是我先送你回营帐休息?”
他又不是她那个体弱多病的夫君,也不是寻常柔软的男子。谢云流是个例外,世上再没有任何其他人都像谢云流那样叫他害怕。既然她都已经走了,他也就没事了。
想是这样想的。
但是,在那双眼角微挑的眼眸注视下,枕月却只是低低地回了句。
“陪你。”
<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