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雪之后,整个曲江池都蒙上了一层氤氤氲氲的白色。
天空雾沉沉的,映得池水也乌压压一片,倒是那原本该是墨色的廊桥檐瓦和黑褐的树根泥土被厚雪覆成了一片晶莹的雪白,远远望去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不过再妙的意趣,此刻的李凤宁也是感受不到的。
她不顾身后松烟心惊胆战的眼神,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在雪中滑到,只踩着一步一声“嘎吱”的碎响,漫步在半个人影也看不到的曲江池畔。
如果面对自己也要撒谎,那做人也实在虚伪得太过。也所以李凤宁只能承认,在随儿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心动了。
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浓烈混杂的茫然。
治理从东到西要花三个月才能走完的疆域,统治以千万计的赤月百姓。皇帝的一个念头,在经过官吏层层叠叠的透滤之后,或许化成甘霖润泽大地,又或者变成毒汁污染众生。皇帝的一句话,可以毁灭一个繁盛的城池,也能叫数千数万的人脱离困苦。
权力,从来就是如此美妙诱人的东西,所以李凤宁觉得就算她心动,也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事实上,无论她姨母下那道圣旨的初衷是什么,作为李昱的女儿的确是比李端的女儿要更靠近御座。前一任皇帝是她的亲姐,比起祖母才是皇帝的宗亲,身份要贵重多了。
而从所受的教育来看,教她认字的那个人后来成了皇帝。虽然单从李凤宁本身来看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和短处,但是横向比较的话,现在帝位承继的人选中,无论与谁比较她都不觉得她会处于绝对劣势。
她有资格走这条路,以及她应该能把这条路走好。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她……
该不该走这条路?
“主人,这天看着像是要下雪,等下道上更不好走了,还是回去吧?”松烟显然是忍不住,开始劝她了,“您要是想看雪景,咱们府里园子虽然没曲江池大,一眼也是看不到边的。再不行,还有宫里呢……”
李凤宁听她越扯越不像样,侧头白了她一眼。
松烟一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立时便低头做出一副忏悔的模样。
李凤宁不由笑了下,“对了,松烟,你家在哪里?”
说起来,其实松烟跟她的时间也不短了,却因为她是凤后送来的人,李凤宁下意识便放下十分的信赖,从没想过要去怀疑查究什么,因此居然对她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
“我?”松烟没想到李凤宁居然会问这个,“我阿婆和阿娘都是掖庭的管教,她们把我送进内坊局。君上给您挑侍候人的时候,就把我挑来了。”
宫侍送到各处听用之前总要教些规矩道理,因此掖庭里有人专门设了从九品下的管教一职来教宫侍。这管教听上去好像算是个官,其实也就能挟制新进的宫侍,在宫中主子面前得脸的宫侍也不会正眼瞧她们。
相比之下,内坊局却大大不同。因为是专门侍候东宫的,在主子登基的时候,轻而易举就能跟着鸡犬升天。外头朝中大臣不好轻易裁撤,内侍省这个地方,真是看皇帝高兴怎样就怎样的。
这松烟既能被凤后单挑出来,显然也是得用的。如果她留在宫里,此时说不定就已经是个五六品的官了。但是跟在她身边,说好听点叫“秦王随侍”,难听些,就只是个“丫头”了。
李凤宁心里隐隐有些触动,一时觉得十分不得劲,不由就转过去问她,“当初你如果留在宫里,现在或许已经是个不小的官了。”李凤宁看着松烟,“你现在,不后悔吗?”
松烟显然没想到李凤宁会说,闻言一惊,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凤宁表情,仿佛觉得她并非在生气的样子,便挑着字眼答道:“主人和君上都是宽慈的好人,待咱们这些人都好。”
李凤宁眉头一蹙,“唔?”
松烟到底跟了李凤宁不短的时日,知道她不喜这些奉承话,但是这当口又找不出什么话能混过去,一会功夫居然憋红了脸,吭哧吭哧好一会,“这,这个……往哪儿去,哪里轮得到咱们这种人自己选?”
李凤宁却是一愣。
松烟既然把话说出了口,也开始破罐子破摔了,“掖庭里管事的人是有数的,我要去了阿婆就得回来。当时局监发了话,说我年轻不顶用,还是留了阿婆。当时听说内坊那里缺了个人,我如果不去内坊就得到宫外自谋生路。可咱们家几代人都在宫里,宫规是会说话那阵就背到烂熟了,可宫外却是两眼一抹黑,连酒楼里头掌柜一个月多少月钱都不知道。”松烟看着李凤宁,“后来有一天,君上身边的人突然叫我进去磕头,一群人恭喜我,我懵头懵脑了半天才闹明白,原来君上点了我来侍候您。”松烟十分诚恳地说:“跟着您吃好的穿好的,规矩还比宫里宽松些,咱们这些从宫里出来的,都觉得现在的日子更好过。可您要是问我后不后悔,”她略一顿,“咱们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
从一开始……
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李凤宁不由瞟了松烟一眼。
这话说得,倒是应了如今的天气,听着就叫人心里发凉。
“不过选虽没得选,怎么个活法还是得看自己。”松烟像是看李凤宁没有生气,胆子大了些,“我阿爷就一直说,虽然脚底下踩的这条路朝东朝西由不得咱们,但是路走成什么样却是要看自己的。我要是成天耍横偷懒,早在宫里就被打死了,哪里能抢到您跟前的差事?”
李凤宁倒是一听就明白,这个松烟是变着法子开始补救她之前的失言呢,“照你这么说,现在立封你个内侍省监,你也是不受的了?”
松烟一愣,在李凤宁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斩钉截铁地说:“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您要是皇帝,我就敢去做内侍省监。”
“呸。”李凤宁笑骂道,“皇帝是专给你撑腰的吗?”
“不爱磋磨人的,就已经是好主子了。”松烟却正色道,“何况在您身边做事,但凡用心尽力了您都知道,还隔三差五地赏东西下来。咱们这些几个一道进府的,都特别感激凤后挑咱们出来。所以您要是做皇帝了,别说只是做个内侍省监,叫我去打驲落我都敢去的。”
李凤宁不过一句玩笑话,没想倒招出她这么一堆来,顿时也被引出几分兴趣,“张口闭口做皇帝,我在你眼里已经好到能做皇帝了?”
“诶?”松烟呆呆地说:“从我进府到现在,您愿意伸手管一管、拉一把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我只是觉得,您要是做了皇帝,肯定也能叫天下人日子都越过越好。”
李凤宁失笑,“一个王府才百十来号人,你拿来跟赤月比?”
松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诶?”然后对着李凤宁嘿嘿干笑几声。
李凤宁笑着摇摇头,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原地站那一会功夫,陷进雪里的靴子被捂得冰凉,她一双脚都快冻僵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跟松烟说过这几句话之后,心情却突然轻松了起来。
古言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帝为轻。
这世上自开天辟地以来,赤月李氏可不是头一个帝姓。李凤宁纠结烦恼了那么长久的问题,其实在百姓看来却是再简单不过。
谁管你是不是前头那个皇帝生的,谁管你是不是排行老大正君所出?
咧开嘴,让恣意肆无忌惮地侵染到她每一分笑意里。
让人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皇帝。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熬一熬,若是连熬都熬不下去,那也只有造反换皇帝了。
低头,看自己的手。
摊开,然后像是要捏住那看不见的东西一样,猛地用力握拳。
她可以做到!
“松烟,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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