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烈日和冷风从来不会对谁特别宽容,即便是大汗王帐里最美艳的男人,在他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也会像夏末的草头花一样衰败下来。所以不是草原的女人不喜欢漂亮男人,只是对她们来说,管得了牛羊、生得了女儿的才是好男人。
温哲珲站在门口,朝里面看。
大开的窗边有一张书案,有一个男人坐在书案边。他背挺得笔直,左手搭在桌上,右手拿着笔。从男人平静的神情,还有笔杆流畅的移动来看,书写显然对这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件难事。
这种换到东国任何一户人家里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画面,到了温哲珲眼里却只剩下一阵阵违和感。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的大姐曾经在磕磕巴巴念不清楚一封短信之后,大发脾气把身边人抽了一顿鞭子的。
书案边的男人手上一顿,他没有放下笔,甚至也没有转过头来,“温哲珲?”
无论如何都只能用“平稳”来形容的声音,却让温哲珲下意识地一凛。她连忙走快几步踏进门槛,低了下头之后说:“多西珲王子,东国的……季元仁来了,带来了她们皇帝的口信。”
男人这才放下笔,然后微微侧过一点身子,然后看向她。
男人坐着,女人站着,这在草原上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对这个王子来说,他的态度却自然得天经地义。
“她说了什么?”许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回话,所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催促。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温哲珲说,“袭击王子的是一群地痞流氓,因为在城门那里看见王子的马车,所以才会悄悄地跟上来。”
多西珲有一瞬似乎想要皱眉的,却在停了好一会之后问:“那么补偿呢,季元仁怎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温哲珲总觉得多西珲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很失望。刚才虽然完全不觉得,但是在这一句无论如何听上去更像例行公事的问话之后,刚才那句怎么揣摩似乎都有一点特别的意味在里面。
虽然到底是什么,温哲珲完全没有头绪。
“东国皇帝没有答应把西都铁矿送给我们。”温哲珲下意识地,深深低下头去。
“是吗。”多西珲的声音似乎毫不意外,“那么在安阳内城建造驲落行馆呢?”
那日多西珲回到暂居的龙阳舍馆后,即刻命温哲珲上书东国皇帝,不仅要求彻查与安抚,还要求将靠近国境的一座名为西都的铁矿补偿给驲落。温哲珲立刻说东国皇帝根本不可能答应,还不如要求一些可能拿到的补偿更实际一点。
当时多西珲身上还是被刀子划烂的那件衣裳,却只是笑了笑,然后说:“我从来没想过她会答应。”
“季元仁没有明说,但是东国皇帝似乎没有明确拒绝。”温哲珲回答。
“那么你明天再去皇宫,就说我病情加重。”多西珲转过身去,再次提起笔。
“如果东国皇帝再要派皇宫的御医来……”
“就说我惊吓过度,不能见外人。”多西珲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稳得简直一丝情绪也没有,“然后多出去撒点钱,让人说得越可怜越好。”
“是。”
“然后你就乘这个机会,多去几个官员的家里拜访。”多西珲说,“楚王府那里自然也要去。”
楚王府……
温哲珲心里一跳,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一瞬,但是当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书案边的男人时,却发现他表情依旧淡然,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楚王”。
从很久以前开始,王帐里便开始有窃窃私语,因为大汗实在知道得太多了。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是从哪里知道赤月这么多秘闻的,但是温哲珲却的确见过一个鬼鬼祟祟从王帐里出来的陌生人。那个人看上去像是驲落人,但是在不小心撞上她之后下意识地那句“抱歉”却是赤月官话,字正腔圆的安阳口音。
每年来安阳的温哲珲自然比旁人有更多的机会,一来二去地就疑心到了皇次女的楚王那里。而现下,多西珲特意提到楚王府……
正在这个时候,多西珲却正好转过头来,恰恰对上她的眼睛。温哲珲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到底不想因为看上去心虚,反而直视着他。
而那个离她几步远的王子,突然微微地笑了起来。
多西珲从来都不是美艳的。而对男人的要求始终就只在干活和生孩子两样上头的驲落,他的存在对许多想要进王帐效忠的驲落勇士来说,理应是碍眼的。但是温哲珲有一次却听到过这样的话。
我情愿顶撞大王女,也不要惹多西珲生气。
“温哲珲,”多西珲说,“听说你本来想把儿子送给二姐,后来却送到了大姐的帐子里?”
多西珲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但是温哲珲却没来由地觉得一阵阵发冷。
被多西珲称为大姐的大王女,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下一位大汗。而二王女虽然看上去不像是能继承宝座的样子,她的父亲却是哈山部族族长的儿子。他当年陪嫁过来的可不是牛羊,而是实实在在的兵马。
应该向谁示好着实费了温哲珲一番脑筋。但是这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多西珲是怎么知道的?
“而母亲在骑不得马之后,也特别讨厌别人向我两位姐姐示好。”多西珲的声音更温柔了。
温哲珲只觉仿佛一大块冰硬生生地塞进胸口,压在她心脏上。她惶然间抬眼,却看见一双冷然到毫无感情的眸子,“王,王子……”
“做好你的本分。”多西珲从来不喜欢大声呵斥。但是他的话,却显然相当有效。
“是……是!”温哲珲深深低下头去。
“怎么,还有事?”已经再度回过头去的多西珲眉头一皱。
“还有……一件事向您禀报。”温哲珲定了定神,“季元仁还提到过一些事。她说赤月与驲落风俗不同,身份是身份,情分是情分,半点扰乱不得。”
温哲珲被选出来做使节,自然不是个蠢人。她也知道季元仁指的是多西珲不是大汗亲生的那件事。可一来,驲落并没有那么看重血统来历,二来她在踏进门口之前也不觉得有巨细靡遗到一句话也要转给多西珲听的必要,三来……
多西珲放下笔,再度转了过来。
“她还说,在赤月,嫁娶就是要门当户对。赤月会尊重驲落的传统,希望驲落也……尊重赤月的规矩。”
三来,就是这话实在是不好听。
从赤月的传统来说,如果多西珲只是大汗的养子,那么自然就嫁不得身份太高的人。他的妻主要么是个受重视但是出身低的人,要么就是个身份高却不受重视的人。而驲落的传统,则是女方婚前许下的聘礼要到男人生下女儿才会兑现。
也就是说,赤月或许会以聘礼的名义许下大量安抚的赏赐,然后把多西珲嫁给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而终其一生,大概都别想有生出孩子来的那一天了。
如此悲惨的将来,即便是温哲珲听着也有些不忍。但是在她惴惴地说完之后,抬眼却是一愣。
刚刚还面无表情的多西珲,在微微的怔愣之后突然微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刻意的假笑,而是当那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从心底弥漫开来,控制不住地会弯起唇角的笑。
轻轻的一句呢喃,仿佛一阵春风,又仿佛只是温哲珲的错觉,拂过她的耳边。
“竟然听得懂驲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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